本书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人文地理随笔,作者曹聚仁先生在本辑中将笔墨着力于自己最为熟悉、文化底蕴最为绵延深厚的江南地区,浙东、皖南、赣东、西湖、上海……一步一景,娓娓道来,这里既有文人眼中的风景,亦有风景转而为文化风景的哲思与掌故;第二部分讲述文学作品与历史中的人物,他们或为文人雅士,或为市井颠人,然而每有所及,总可声容并茂,使人领略到那种在不同时空背景下均能传达的真实的生活经验;第三部分辑录颇具曹先生个人色彩的杂文,小到对“理发”等日常琐事的感悟,大至对“命运”以及“人生所为何来”的追问,此情此理,足堪细读。
本书命名受到鹤见祜辅散文集《思想 山水 人物》的启发,所收皆为“近十年间比较得心应手的文字”。全书由三部分组成:第一部分为人文地理随笔。不同于洋洋洒洒的《万里行记》和《万里行二记》。曹聚仁先生在本辑中仅将笔墨着力于自己最为熟悉、文化底蕴最为绵延深厚的江南地区,浙东、皖南、赣东、西湖、上海……一步一景,娓娓道来,这里既有文人眼中的风景,亦有风景转而为文化风景的哲思与掌故。第二部分讲述文学作品与历史中的人物,他们或为文人雅士,或为市井颠人,然而每有所及,总可声容并茂,使人领略到那种在不同时空背景下均能传达的真实的生活经验。第三部分辑录颇具曹先生个人色彩的杂文,小到对“理发”等日常琐事的感悟,大至对“命运”以及“人生所为何来”的追问,此情此理,足堪细读。以上三部分虽独立咸篇,然而行文中却是你中有我,融合为一,山水、思想、人物三者杂糅一体。
1.浙东山水
中国古代人,偏处在西北的黄土地区,视野并不很远大;华岳嵩高,伊洛泾渭,已经算了不得的了。东晋南渡,文人雅士,才有机会领略东南山川之胜。顾长康(恺之)从会稽还(会稽今浙江绍兴,鲁迅的家乡),人间山川之美,顾云:“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王子敬(王羲之子)云:“从山阴道上行(山阴即会稽),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这都是以山谷间居民的眼光来欣赏江南风物的。
浙东山水,富春、四明、天台、雁荡,各擅其胜,若从水乡景色来看,会稽山阴也和威尼斯那么醉人的。有一回,周作人写一封信给一位远游浙东的朋友,信中说:“我要说的是一种很有趣的东西,这便是船。……船有两种,普通坐的都是乌篷船,白篷的大抵作航船用;坐夜航船到西陵去,也有特别的风趣,但是你总不便坐。……乌篷船,大的为‘四明瓦’,小的为脚划船,亦称小船。但是最适用的,还是在这中间的三道,亦即‘三明瓦’(三明瓦者谓其中舱有两道,后舱有一道明瓦也)。……你如坐船出去……出城走三四十里路,来回总要预备一天。你坐在船上,应该是游山的态度,看看四周物色,随处可见的山,岸旁的乌桕(即横树),河边的红蓼和白苹、渔合,各式各样的桥,困倦的时候,睡在舱中,拿出随笔来看,或者冲一碗清茶喝喝。……你往杭州去时可于下午开船,……夜间睡在舱中,听水声、橹声、来往船只的招呼声以及乡间的犬吠鸡鸣,也都很有意思。'’这才是十足的水乡情调,也正如李慈铭(清末诗人)所谓“橹摇鱼跃际,都是故乡音”也。
我初次到绍兴,还是民国初年的事;暮春菜色正黄,夹杂着紫色的苜蓿花,一阵阵风送麦叶清香,仿佛回到自己的家乡;所不同者,就是船从田陇中穿过,一片清香气息,淹满了小船舱耳。民国二十六年冬间,黑夜穿过东湖,急雨打篷,才把周作人所说的乌篷船风味体会到了。可惜,战乱迫人,又当岁暮,一片凄惨景色耳!鲁迅的小说,就以绍兴水乡做他的人物故事背景,《社戏》写夜间坐船听草台戏的景况,欺乃声中,衬出那弦索锣鼓的悠扬,格外显得和谐。《故乡》中写他们乘乌篷船往西陵的实况:“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都可作乌篷船那封信的注解。
鲁迅的小说,可说是世界性的,另一方面说,却又是最富有乡土性的,正如屠格涅夫一般,他的半生,在巴黎、维也纳度过,他小说中的人物,却永远是那块欧利欧尔省(即俄国奥勒尔省)农野所产生的。鲁迅的人物,不问赵太爷、孔乙己、祥林嫂、阿Q——都是绍兴那水乡所产生的。最近,周遐寿(即周作人)写了一本《鲁迅的故家》,替鲁迅小说中的人物事件做了很好的注解,使我们对于这小说家的风格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2.绍兴老酒与酒店
说到绍兴,我们就联想到老酒与师爷,这两种象征的产物。
绍兴老酒,那是一种糯米酒,味儿醇厚,黄澄澄的;我们一想到茅台、大曲、汾酒、高梁那股辛烈的冲劲,就觉得冬日跟夏日的不同。我们的喝酒,总是一口一口地喝,让舌尖舌叶细细享受那甜甜的轻微刺激,等到吃得醉醺醺的,一种陶然的心境,从来不像欧美人那样打开瓶嘴尽自向肚子里倒下去,定要喝得狂醉了才罢手的。鲁迅,他走上了一石居小酒楼,坐在小板桌边上,吩咐堂倌“一斤绍酒。——菜?十个油豆腐,辣酱要多。”他很舒服地呷一口酒,酒味很纯正,油豆腐也煮得十分好,可惜辣酱太淡薄。这就是酒客的情调了。喝酒的,多用浅浅的碗,大大的碗口,一种粗黄的料子,跟暗黄的酒壶,或青的酒壶,显得那么调和的。
《孔乙己》那小说的开头,鲁迅曾经描写过酒店的格局: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温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散四文铜钱,买一碗酒。靠柜外站着,热热地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碟盐煮笋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店的后半是雅座,摆上几个狭板桌条凳,可以坐上八九十来个人,就算是很宽大的了。下酒的东西,顶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鸡肫豆乃是白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以细草纸包作粽子样,一文一包,内有豆可二三十粒。为什么叫做鸡肫豆的呢?其理由不明白,大约为的嚼着有点软带硬,仿佛鸡肫似的吧。茴香豆是用蚕豆,即乡下所谓罗汉豆所制,只是干煮加香料,大茴香或是桂皮,也是一文起码,亦可以说是为限,因为这种豆不曾听说买上若干文,总是一文一把抓,伙计也很有经验,一手抓去数量都差不多,也就摆作一碟。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盐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这一幅图画,在鲁迅的小说里,几乎随处可以看到的。
张岱《陶庵梦忆》有一段写他的叔祖辈的酒品的,尽有能吃酒而酒德甚好的,也有滴酒不入口,只是爱吃肉的。当时有两句名句:“肉只是吃,不管好吃不好吃;酒只是不吃,不知会吃不会吃!”语味隽永,颇有魏晋六朝人风格。当然酒中也有俗子,不一定个个都是酒仙;可是看看欧美水兵那个整瓶倒的样子,绍兴的酒鬼也许有些仙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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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曾经替《东南日报》副刊写“星期一谈话”;友人陈君,许为散文中足以传世的。他的话,说得那么诚恳,我相信并不是曲意阿谀互相标榜的话头。(另外一句话,我就不复称引以免标榜之嫌。)“这类文字,并不在说教,而有点儿值得想一想的意思;并不卖弄文字技巧,说家常似的,也就这么说了便算了。”我觉得周作人的初期散文小品,如《乌篷船》,如《山中杂记》,而不像他的晚年,有意作闲适姿态的,都是好的。他说张宗子的《陶庵梦忆》,有公安、竞陵两派之长,而无其短。他的《谈龙集》、《雨天的书》,庶几近之。我呢,也正想写点这一类的文字,虽不期以传世,或者高山流水,可以得知音人的。
近五年间,漂浮海外,写的文字特别多,已经不作传世之想。单篇专册之中,也有一二,自以为有点意思的,如《中国剪影》、《乱世哲学》、《新事十论》,总算说了一点所见,幸免于叫嚣哗众的毛病。近来替《热风》半月刊写《蒋畈六十年》及《我的世界》,也算得我手写我口,不受拘束的文字,都可以说是从心曲中吐出来的。而今,以类相从,就借用鹤见佑辅的散文集名,称之为《山水思想人物》。大概,近十年间比较得心应手的文字,都收在这儿了。
昔侯方域悔其少年之作,有《壮悔堂集》。我呢,觉得为人的文字,总多少打点折扣;只有为己的文字,才看了有点心安理得。好坏不计,这一集子中文字,该可以说是无所惭无所悔的了。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