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加格达奇是块飞地,可这块飞地占地一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十二万人在上面讨生活。他看起来是不冷,下车后还在滔滔不绝:也不知道这里的人和别人介绍时算自个儿是东北人还是内蒙人。
我打断他的畅想:你就这么爱来这三不管的地儿?
也许就因为这儿三不管,像我一样。他兴致很好地高声背诵起那首我们课文里都学过的诗来: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去,去去。少来啊。我说。
而且这儿还管着大兴安岭。那么大的森林哪儿都不管,只归这里管。他伸手往虚空信手一指:穿过大兴安岭一路向北,就是漠河了。我们国家最北的地方,有极光。
他之前从来没说过想去漠河。可是我猜他如果可以,也巴不得去看看。
这个火车站很老,月台那边正好停着一辆开往牡丹江的K7108。老宋正滔滔不绝地说着,突然出神地看了一眼K7108。
你又想改去牡丹江了?我说,就因为南拳妈妈那首歌?那还是我们大学时听过的歌吧,也十多年没听过了。
月台上提着包拖着箱子的旅客面无表情地人来人往,就像世界末日的最后一天。说时迟那时快,老宋低头突然开始小声哼:谁在门外唱那首牡丹江,我聆听感伤你声音悠扬,风铃摇晃清脆响,江边的小村庄午睡般安祥……
这个部分的副歌是女声。他憋细了嗓子,很入戏。过一会又自己切换回粗一点的男声: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啊,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
我不理他,随他自嗨。老宋得病后从一个理工科宅男变成了一个旅游迷逗逼,这转变太大了,让我挺不适应的。他好像这一刻才重新发现这个世界的诸多令人留恋之处。也好像在这一刻才突然重新发现了我。
仍然是为了怀旧,老宋特意在网上订了个苏式老房子改造的家庭宾馆。三点半到站,折腾半天住进去以后才发现情调有余暖气不足。从火车上带下来的那点儿燥热早在冷空气里消弭散尽,好在洗澡水够热,我几乎被烫掉一层皮地飞快冲了一个澡,裹着浴巾奔出来一下钻进冰窖样的被窝里,差点儿喊出声。老宋匆匆擦了几把身也过来了,从浴室到被窝才半分钟路,进被窝时浑身的水珠已经冰凉。
这地儿太他妈冷了,到底有暖气吗?实在不行,得换房啊。都冻死人了怎么住啊?我他妈本来就快死了。
老宋的伪京腔愤怒地、色厉内荏地一连串往外蹦,声音发着颤,搂住同样冷得发抖的我。他从上学开始就在北京打拼,十多年了,一个浙江人,现在一开口就是儿话音。我想起他刚下火车时唱的南拳妈妈:到不了的就是远方,回不去的就是家乡。莫名其妙就掉了泪。
他看我哭就害了怕,摸索着,战栗着试图用吻堵住我的眼泪。欲望像冻在冰坨里的动物,渐渐焐化了露出轮廓,旋即冒出热气,开成一锅热腾腾的好汤。暖气也渐渐热起来。大概是宾馆现烧的。之前没住人就关掉,省钱。
饱暖思淫欲。我俩趁势好好地来了一回,事后在床上放松地摊开四肢,心满意足地。
老宋说,以前没发现什么都不干,和你耗在一起这么快活。我们一直不吵架该有多好。还有好多地儿没带你去看呢。漠河,牡丹江,伊斯坦布尔,喀什,柬埔寨,琅勃拉邦。以前太傻了,真的。老以为还有一辈子,慢慢耗。
我头枕着他胳膊,聚精会神地研究天花板上的圆钮到底是灯还是别的什么。我从来都搞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每个酒店天花板上都有,简直是标配。
但是老宋一抒完情,立刻阴郁起来:你其实压根没原谅我,就是觉得我快完蛋了,可怜我,让着我,是不是?
我们说好了的,出来不说这个。我蓦地背过身子,不再枕他的手。
有好长一阵子,我其实挺恨你的。他不理我,自顾自往下说。恨你不在意我,恨你老威胁我说要离开,恨你宁愿和朋友发短信,聊天,吃饭,看电影,就是不早点回家。为了气你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可真干了又特别空虚。有时也害怕,觉得对不起你。那阵子跑业务酒喝太多肝疼,就老咒自己:活着没劲,他妈的要死了就好了。我死了,你一定该后悔没好好对我了。很可笑吧,我想法很简单,就是希望你悔断肝肠。结果灵验了才知道,最悔的他妈是我自己。
我不说话。我还在气他刚才说快死了的话。他使劲扳我身子,把我的脸对准他的脸,说:我说的是真的。真的。
哭腔已经有了,眼泪却很慢地涌出来,两者配合有点脱节。男人痛哭的脸原来真的有一点滑稽可笑。我硬起心肠说:我有什么可后悔的?犯错误的又不是我。我一直好好地待在原地又没走。
他沉默着,手慢慢伸过来,想继续让我枕着。我梗着脖子,不动。
他反倒高兴起来:你真生气了。
我说:神经病。
别一下子对我太好。别因为我要死了,才对我好。
我咬着牙说,你就是贱,不习惯人对你好。
我以为这么说他该生气了。说完过一会看老宋,居然在沉思。
P8-11
文珍的小说有一种年轻的沧桑,里面藏着细腻的青春,也有青春破败之后的忧伤。那些迷茫的经验,文雅、深情,所敞亮的人性,却既狠绝又意志坚定。她近几年的写作,不断与时代较真,柔情而不虚美,直白但存着善意,均衡,有力,庄重,因独异于他人而前景广阔。
——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授奖词
行云作柒,止风入水
深夜十一点我梦游般走下十二楼,去安翔路上买半个新鲜西瓜和冰苏打水。北京今年热得很早,还没入伏,已持续高温多日。半个发红的月亮悬在半空,像只邪恶的眼睛。走了很久,才隐约感到一阵不甚凉的微风和几点细雨——但也极有可能是沿街高楼滴落的空调水。
今天是二零一七年七月的第一天。我得给新小说集——说是第三本,其实是第四本,如果算上台版白选集《气味之城》的话——《柒》写个后记。但在电脑前整整枯坐了一日,直到此刻下楼依旧毫无进展。在完成这七个故事的漫长痛苦过程中,我总忍不住想,到时终于可以写后记了,要对读者说些什么……但这一天终于到来的那刻,果然来得不如想象中痛快。就好比暗恋一个人暗恋得实在太久,千言万语一直无法出口。到定稿,我才发现所有想说的话,都已经好好地存在这七个故事里。
这一次,不想再写任何“创作谈”。没什么可谈的;除非是写得不够好。
一定要说点什么,那么,就是离出上一本书《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已隔三年。
我们每个人都从单纯、热情、完整无缺,渐渐变得复杂、怯懦、支离破碎。遇到一些人,爱上一些人,忘记一些人。被伤害的同时缓慢成长。构建自身后再竭力保全。然而也可能突然有一天,就毫无征兆地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
一生跌宕起伏,不过如此。
一个人在世界上成为他/她自己,也即更多可能性的不断脱落和失去。
我们每个人都曾想过成为一个比现在更好得多的人。
说点题外话。
今天,就在我家附近的健德门,有一家开了很久的花鸟鱼虫市场被判为违章建筑必须整个拆除,六月三十号是它存在的最后一天:从此之后,我再也无法便(需念四声)宜地买到绣球、鸢尾、芍药,和小小的中华仿相手蟹和鱼缸了。事实上,早在年初,更多各类批发市场已被要求撤至五环以外。同样也是在昨天,某通则把同性恋、婚外恋等一律等同为淫邪禁止播放。而湖南这些天正在暴雨中洪水泛滥,橘子洲头真正变成一个孤岛,航拍图上甚至变成一叶扁舟。我的家乡父老们却在大水中打麻将嚼槟榔吃辣干子,就和当年地震灾区的四川人民一样淡定。
这些都是写小说的人很难想到的情节。
在这层意义上,小说中的人物远比小说家幸福,因为可以在最痛苦或最欢乐的一刻戛然而止;而写小说者,不但永远无法抽身而退,且永远只是徒劳地渴望捕捉摹写真实生活之万一。
再说远一点。
一九九七年我还在深圳,读中学。七月一日那天正好是暑假,我家当时还在租的房子里,一楼,夏天蚊子多得可恼。那天晚上七点,和今天一样,我出门去小区里的小卖部买零食——大抵是山楂片或雪糕——回来却看到小区的保安驻足在我家窗外神情专注地往里看。起初吓了一跳,再走近一点,才发现他正在看新闻联播里重播的香港回归交接仪式。当时大概下了一点小雨,但我俩都浑然不觉。他在看屋里的电视,我在看屋外的他。查尔斯王子竭力克制得几近痉挛的肃穆面容。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我方领导人的踌躇满志。年轻保安脸上与有荣焉的喜悦光辉。英国仪式兵苍白僵硬的制服和苏格兰裙。本国升旗手紧张到微微发颤的手(后来才知道这个简单动作他们整整练习了五千次白手套里的皮肤全是裂口)。夏日雨后黄昏草坪似绿还蓝的烟水之色。一只轻快地掠过灌木丛的淡红蜻蜓。
这一切事隔多年仍历历如在目前。
但二十年之后,几乎所有当时在场的一切都已改变了。成年后日渐拘谨无趣的我。不再那么“香”的香港。雨中关心国家大事的去向不明的保安。以及我们大部分人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失去的自豪感,以及对原本确定无疑之物的信心。
传记作家莫洛亚在《追寻普鲁斯特》里说,“时间不仅摧毁人们,而且摧毁社会、社交界和帝国。一个国家因政见不同而四分五裂,犹如法国在德雷福斯案时期那样,朋友翻脸,家庭不和,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的见解绝对正确、千古长存,但时间的洪流无情地把胜利者和失败者一起冲走,……我们无法回到自己曾爱过的地方,寻找他们的人也不再是曾以自己的热情点缀它们的孩子或少年。”而据说《追忆逝水年华》更准确的译名,是《寻找失去的时间》。
那么,也可以说这七篇小说里,也全都是我失去的时间。
它们对组成我本人如此重要,几乎和做过的梦一样不可复得。
但是,我也并不是说它们都是真的。
2017年7月1日
“一个人在世界上如何成为他自己。”
暗中有光,热极而凉。相较于气息幽微纤细的《十一味爱》,欲逃离日常生活而不得的《我们夜里在美术馆谈恋爱》,文珍新小说集《柒》格局为之一变,开始探讨更大也更本质的生死爱欲问题,并进一步拷问个人、他者与世界的多重关系。
书中收录的七个热情故事大多关于人世间偶然的相遇,动心起念的后果,无法摆脱的过往,以及仿佛针对每个人性格弱点量身定做的道德困境。故事中每个人想要真正成长和抵达自我,都必须竭力理解种种际遇之于自身的意义,并将之转化为生命所得;而在另一些被命运选定的时刻,甚至艰难漫长如同泅渡黑暗中的茫茫大海。书中第一篇就是《夜车》;而阅读此书,也仿佛登上一辆开往无边迷人夜色的“夜车”,被文字身不由己带至山穷水尽直见性命之境。
《柒》是第十三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最具潜力新人、第五届老舍文学奖得主文珍暌违三年突破之作。她以秀劲有力之笔触,写透你我人生的困境与开阔。
本书讲述了七个故事。故事里,有与子偕老的死生契阔,有人生初见的动心起念,有男女相悦的盛大爱欲,有坐困愁城的无路可逃,有对友情与自身的双重拷问,有对职场女性永恒困境的深刻揭示,有对相夫教子种种成见的不断打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