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蚂蚁”被认为是二十世纪的文学杰作。这个中篇小说的题材不同寻常,说的是一对青年夫妇带了婴孩搬到阿根廷一个小城居住,向当地一个女房东租了一所房屋,当天将婴孩放在床上,出外一路见到邻居毫不在乎地用化学品喷涂屋缝及消除花园中的蚂蚁。他们回到新居,发现屋中也都是蚂蚁,打电话向女房东抗议。当然,女房东家中也都是蚂蚁。实际上,蚂蚁乃是这个地方日常生活的通常现象。整个故事所提到的就是每个住户对蚂蚁的各种反应,及如何用各自方法应付蚂蚁问题。这个寓言等于是描写人类在社会中受各种环境牵制的缩影:有的完全不理,坚称没有蚂蚁;有的接受了蚂蚁的现实,说这是命运,无计可施;有的则坚持人类智慧高于蚂蚁,必可将蚂蚁消除。这对青年夫妇终于还是灭不了蚂蚁,终于认输,搬到海边没有蚂蚁的地方去住。小说里到处都是作家的暗示和隐喻。
《烟云》(1958年)和《阿根廷蚂蚁》(1952年)第一次作为书出版,是在1958年出版的大型卡尔维诺《短篇小说集》第四卷(《艰难的生活》)中。在1965年10月,卡尔维诺决定将它们合成为埃伊纳乌迪的“珊瑚”丛书的一本小书,在此之前,他在1963年还单独重版了《地产投机》,是《艰难的生活》的第三篇。
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这房间看起来很安静,但夜间却被一种后来我才弄清楚的噪音困扰着:不时传来一阵阵高音喇叭声,仿佛要人们注意什么但又听不清楚。那时如果我已入睡,便会被那声音吵醒,懵懂之中还以为自己睡在火车上呢。因为那声音的音色和节奏,与火车站上昏昏欲睡的乘客听到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完全一样。我侧耳细听,才听清那声音说的是:“两份饺子,带汁的……一份烤牛排……一份排骨肉……”
我这个房间的下面,是乌尔班诺·拉塔齐酒馆的厨房,午夜后那里也经常炒菜。服务员用对讲器从柜台上向厨师传达顾客们点的菜,顾客们的谈话时而也有歌声夹杂着,也从那个信息渠道穿了过来。那里的菜味道不错,价格略贵一点,经常去吃饭的人并不俗气,很少听见有人深夜发酒疯,打翻桌椅或杯瓶什么的。顾客们的欢乐声传到我的床前,仿佛穿过了一层云雾,失去了原有的欢乐和色彩,变得模糊不清了。唯有那喇叭筒里传来的低沉的鼻音依稀可辨:“一盘炸土豆条配菜……饺子好了吗?”
乌尔班诺·拉塔齐酒馆夜里两点半左右关门。服务员们个个掀起工作服的衣领御寒,从厨房门那里走进院子,聊着天离去。三点左右,一阵阵铁桶撞击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那是厨房里的杂工往外拖沉重的空啤酒桶,侧着拖或让酒桶在地上滚,然后还要清洗;他们一定是计时工,干活不慌不忙,漫不经心,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踢打着那些酒桶,一直折腾到五点。六点时拉啤酒的汽车来了,送来满桶,运走空桶。这时候乌尔班诺’拉塔齐酒馆里传来了清洁工干活的声音,她们已经开始清扫、擦地板,准备迎接新的一天。
各项劳作交替的间歇里,从玛格丽蒂小姐黑暗的房间里传来阵阵对话声,并夹杂着笑声,那好像是同一个妇女的声音伪装的,时问时答。玛格丽蒂小姐耳聋,区分不了自己是在默思呢,还是在大声讲话。不论是白天还是深夜,只要她沉溺于某种思想,回忆起愉快的或悲伤的往事,便情不自禁地开始自言自语,模仿各种人讲话。幸亏她那种独白都很简练,让别人听不懂。不过,这倒使我觉得触摸到她的隐私,心里忐忑不安。
早晨我去厨房要点热水刮胡子时(敲门她听不见,我必须进入她的视线中,让她能意识到我的存在),常发现她对着镜子微笑或做鬼脸,或者坐在椅子上,目视前方,自己给自己讲故事。她一发现我,便装模作样对我说:“啊,我正在跟猫说话呢!”或者:“对不起,我没看见您,我正做祈祷呢(她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但她并未发觉她的话被人偷听了。
的确,她经常和猫讲话,有时能讲上几个小时。有时我听她站在窗户旁不停地呼唤“咪咪,咪咪,我的小猫”,等候它玩够了从阳台上或房顶上归来。她的猫又瘦又小,像只无人喂养的野猫,毛色虽是黑的,但每次外出归来,都成了一只灰猫,仿佛这一带的灰尘和烟尘全被吸到它身上了。它一看见我就逃,急忙躲到什么家具下面,仿佛我打过它似的,其实我根本就不曾注意过它。我不在家时,它肯定到过我的房间,因为女主人放到我衣柜大理石台面上的白衬衫的衣领和前襟上总有它脚爪的痕迹。开始时我大声咒骂,很快就不骂了,因为女主人听不见,改为把那受难的衬衣拿给女主人过目。女主人看了很伤心,到处找猫要惩罚它,并向我解释说:她上我房间送衬衣时,那小猫一定偷偷跟了进去;她出来时无意把小猫关在房间里了,小猫从房门里出不来,气愤之余跳上衣柜弄脏衣服。
我只有三件衬衣,也许是因为我刚到这里,要收拾办公室,衬衣穿半天就脏了,不得不交给玛格丽蒂小姐洗。洗好的衬衣给弄脏了,又没有别的换,只好穿那衣领上有小猫足迹的衬衫上班。
有时在我的枕头上也能发现它的足迹,这大概是因为女主人傍晚上我房间来给我撩起被角,它也跟了进来,被关在室内了。
那猫身上很脏,这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你只要用手摸一下阳台栏杆,你手上就会沾上黑色的痕迹。每次我回到家里用钥匙开阳台栏杆和门窗上的四把锁,然后伸手去开百叶窗、阳台门时,手都要被弄脏,进门时只得举着开门的那只手,以免弄脏别的东西。进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洗手池边去洗手。
P10-13
《烟云》是一篇不断地倾向于变成某种别的东西的短篇小说:社会学随笔或隐秘日记,但是伊塔洛·卡尔维诺总是能够以他的那套由喜剧性的插科打诨和耸肩膀构成的防御战术来对抗这些倾向。这种防御战术使他能够停留在他自己的氛围中,处在象征性的变形、从真实事物中提练的现实性、情绪的发泄和散文的诗意之间。
我们发现自己所面对的世界的图像和表意符号就是烟,,是装载着工业城市的化学废弃物的烟雾。每一个人物都有他自己的对抗这烟雾的方式:专家出身的官僚科尔达,魅力女孩克劳迪娅,工会领导人巴萨鲁齐,房屋出租者玛格丽蒂,一般群众阿万德罗。在他们当中,无名的主人公似乎拒绝任何虚幻的逃避和任何空想的位置变换,固执地要按事物本来的样子去观看它们,要一直目不转睛地观看它们。如果他期望什么,那也仅仅是从他正在看的东西中期望一个图像,能够用来与另一个图像对抗;小说结束时并没有肯定地告诉我们他已经找到了这图像,而仅仅是不排除有可能找到这图像。
这本书还包括另一篇在几年前写的非常不一样的小说《阿根廷蚂蚁》。作者想要将它与《烟云》并列在一起,是由于一种结构和道德上的近似。在这里,“生活的不幸”来自自然:侵扰利古里亚海岸的蚂蚁,但相同的是中心人物淡然的斯多葛主义态度,他不接受为对抗蚂蚁而向他建议的任何形式的行动措施;相同的还有小说结局时写到的那种贯穿在各种图像中的临时净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