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中所选的二十八篇作品，按写作年代顺序排列，是马克·吐温从一八六五至一九〇三年，前后约四十年间所写的。其中二十五篇选自查尔斯·奈德编的《马克·吐温幽默杂记与故事全集》，其余三篇：《火车上人吃人纪闻》、《大宗牛肉合同的事实》和《怪梦》，则选自《马克·吐温全集第十九卷：新旧见闻杂记》。这些杂记所讽刺的对象很广泛。当然，所有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它们通篇充溢着幽默趣味。

本书选收了美国幽默讽刺大师马克·吐温的二十八个幽默短篇。这些作品讽刺的对象十分广泛，从报界的编辑记者，政府机构的官僚到普通小人物。它们虽未深挖社会罪恶的渊薮，也未探讨人生的深邃哲理，但仔细玩味，便能领悟故事背后深层的辛辣讽刺，使人在笑声中窥视社会的不公和人生的不幸。

布洛克先生写的新闻报道

火车上人吃人纪闻

大宗牛肉合同的事实

我最近辞职的经过

华盛顿总司令的黑人亲随

已故乔治·费希尔事件的始末

神秘的访问

怪梦

漫谈理发师

丑史

威廉三世国王画像

歌颂杀人犯

奇特的旅游

一次接受采访

呈请推广享受著作权办法

谈谈事故保险

法国人大决斗

国王说“再来一次!”

美国人到了欧洲

辛劳的蚂蚁

我怎样摸黑儿长爬

德国萨根费尔德传奇

谈撒谎艺术的没落

上英国女王书

与移风易俗者同行

经过修订的讣告

人类喜爱贵族吗?

美术指导

        漫谈理发师

一切事物都在日新月异，例外的是那些理发师，理发师的表现方式以及理发师四周的情景。这些可是一成不变的。你第一次走进一家理发店里所体验到的，也就是你从今以后，一直到你末日，永远在理发店里所体验到的。我今天早晨又像往常那样剃了胡子。就在我从大马路走近店门口的时候，另一个人从琼斯街走近那儿——瞧，你老是碰上这样的事。我虽然加快步伐，可是已经无济于事；他前我半步走进了店门，我接踵紧跟着进去，眼见他坐上了那张惟一的空椅子。那把由最好的一位理发师所管的椅子。瞧，你老是碰上这样的事。我坐下了，但愿能够继承另一张椅子，因为管它的是剩下的两位理发师当中手艺较高的一位，因为他已经开始给他的客人梳头发，而他的伙伴还没完全把客人的头发搓揉好了搽上油。我急切地关心地注视着这一令人患得患失的局势。当我看到二号逐渐追上一号时，我的关切变成了担心。当一号暂时停下，去给一个新来的客人付洗澡券的找头，在竞赛中落了后时，我的担心变成了焦急。当一号又赶上去，和他的伙伴一同拉掉了毛巾，刷干净客人脸上的粉，几乎是不分前后，一个刚要说“下一位!”时，我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但是，就在那紧要关头，一号停下来，去梳了梳客人的眉毛，我看出他已经以一秒之差输了这场竞赛，于是我气得站起身，离开了理发店，以免落到二号手中；因为我根本缺乏那种令人欣羡的毅力，不能镇静自若地对一个等着我的理发师说：我要候他同事所管的那个位子。

我在外面待了一刻钟，又回进去，希望这一次能碰上更好的运道。不用说，现在所有的椅子都已经坐满，四个人正坐在那儿等候，他们都不吭声，没好气，心烦意乱，显出厌倦：在理发店里挨着顺序等候的人总是那样儿。我在一个由铁扶手分隔成几个座儿的旧沙发上坐下，暂且豁出了时间去浏览镜框里那些五花八门的滑头染发成药的广告。后来，我读了几个私人用的生发水瓶子上的油腻腻的姓名；我读了鸽子笼里几只私人用的拌皂沫杯子上的姓名，还留心看它们上面的号码；我仔细看那些肮脏破烂的贱价画片：画的是打仗的情景，早年的总统，斜倾着身体、做出妖娆样子的苏丹妃子，还有戴上了祖父的眼镜、叫人看了厌烦、但是永远也少不了有她的年轻姑娘；我在暗中咒骂那只欢跃的金丝雀和那只扰人的鹦鹉，很少理发店里能缺少了它们。最后，我从胡乱堆在房中央那张脏桌子上的隔年画报中找出了几份比较不破的，然后去精读上面那些已经被人淡忘、又被人任意歪曲了的记事。

终于轮到我了。只听见有人说了声“下一位!”于是我就把自己交付给了……当然是交付给了那个二号。瞧，我老是碰上这样的事。我和颜悦色地说，我有事儿要赶急；如果说这话能感动他，那感动的程度也不会大，就好像他压根儿没听见一样。他把我的脑袋向上面一推，把一块围布就往下边一兜。他把手指插进我的硬领，把一条毛巾扣好在那里。他用利爪探了探我的头发，说它们需要修短。我说我不要修短。他又探了探，说它们很长了，这式样现在已经不时新——最好是剪掉一些；后面的尤其需要剪。我说一星期前刚剪过。他热心地向它们看了一阵，像是在回忆什么，然后露出轻蔑的神气，问那是谁剪的。我应声回答，说：“就是你剪的!”我这一句话可把他堵住了。接着他就开始拌肥皂沫，一面端详镜子里自己的身影，不时放下手头的活儿，向前凑近点儿，仔细鉴赏自己的下巴，或者留心看一粒粉刺。

P62-63

塞缪尔·兰霍恩·克莱门斯一八三五年十一月三十日出生于美国密苏里州的佛罗里达村，稍长随家迁往密西西比河上汉尼巴尔镇，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他父亲是小店主，有时兼做律师，但因不善营生，家计日益困窘，以致小克莱门斯幼年读书时即需做一些杂活，贴补家用。十二岁那年，父亲去世，不久他只好辍学，去印刷所学徒；又四年，在长兄奥里昂开的报馆中当排字工，并开始试写幽默短文，在小报上发表。二十一岁，克莱门斯打算取道新奥尔良去南美寻找机遇，但途中在密西西比河上迷恋船户生活，就留在那里学做舵工。内战爆发，他投入南军。战事结束，奥里昂去内华达领地政府任秘书，他随往该地，梦想伐木材、开银矿致富，但结果均告失败，于是就在弗吉尼亚做记者。一八六三年起，他采用了“马克·吐温”笔名，以纪念童年时代憧憬成为一位引港员的夙愿。原来“马克·吐温”(Mark twain)是他在密西西比河上每天黎明听到引港员测量水深时发出的喊声，那意思是：“水深二英寻!”船可以畅行无阻了。

一八六四年，马克·吐温根据一则流行的传说，写成幽默故事《卡拉弗拉斯县出丑的跳蛙》，从此一举成名。

一八六七年，他随同一批旅游者出国，先后游历了法国、意大利、巴勒斯坦，后来利用沿途搜集的材料写了《傻子出国记》，书中的四篇见闻杂记嘲笑恶俗的美国游客，讥讽他在欧洲各地看到的种种不合理的风俗习惯。

一八七〇年，马克·吐温娶了纽约资本家兰登的女儿奥莉薇娅，婚后定居布发罗，在该地编辑发行《快报》，旋因拙于经营而亏本停刊，翌年移家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从这年起到一八七五年，他先后发表了多部作品：小册子《马克·吐温的丑史和第一次罗曼司》包括九篇杂记；《艰苦岁月》中的幽默故事反映了美国人开发西部的生活经验；他和美国幽默作家查尔斯·达德利·沃德合写的长篇小说《镀金时代》辛辣地讥讽了美国利欲熏心的暴发户和刁滑奸险的政客官僚；此外还有用自传体形式描写从前密西西比河上舵工生活的文章，它们陆续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后被汇编成册，并增补为《密西西比河上》。

一八七六年，马克·吐温的长篇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问世。故事以密西西比河上一小镇为背景，描写活泼淘气的汤姆、他的女友贝姬和游伴哈克贝里的有趣经历。作者精细地掌握了儿童心理，借他们的观察与感受谴责种族歧视，揭露了资产阶级的伪善。一八八一年他发表了《王子与贫儿》，小说很风趣地讥嘲了英国的封建制度。一八八四年，他完成了《汤姆·索亚历险记》的续集《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故事中善良正直的哈克贝里深恶为宗教礼法所束缚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热爱大自然，向往自由天地，他经过种种曲折惊险，终于帮助黑人吉姆挣脱了奴隶枷锁。书出后被顽固的保守势力斥为“贫民窟里的垃圾”，几经查禁，但进步的文艺批评家则对它一致赞扬，英国剧作家萧伯纳和诗人艾略特、美国小说家海明威和福克纳均予以高度评价。此外，马克·吐温以历史小说形式写的《亚瑟王宫廷中的康涅狄格州美国人》(1889)嘲笑了专制统治；《傻瓜威尔逊》(1894)塑造了一位英勇的女黑奴的高贵形象。

就在这个时期里，马克·吐温的女儿病死，妻子染疴，他又因试制排字机失败而破产。于是他出国旅行演讲，先后访问了夏威夷、新西兰、澳大利亚、印度，以及南美各地，后来写成《赤道旅游记》(1897)，书中无情地揭露帝国主义者对殖民地人民的残酷压迫，尖锐地讽刺了统治者的种种罪行。在国外期间，一八九六年，他还发表了以十五世纪法国民族女英雄的身世为题材的《贞德传》。这是他仅有的一部非幽默作品。

马克·吐温偿清宿债，于一九〇〇年十月回到美国。那年里他妻子病逝。老年丧偶，晚景凄凉，再加上自己所憧憬的美好理想未能实现，他从此在作品中流露出悲观颓废的情调。他的《自传》是他本人口授，由秘书笔录的。他于一九一〇年四月二十一日逝世。  虽然使马克·吐温盛名的是他的长篇小说《汤姆·索亚历险记》和《哈克贝里·费恩历险记》，但真正能够代表他独特风格的，使其自成一家的，应当说还是他的那些散文、那些幽默随笔和见闻杂记。

早在马克·吐温尚未离开汉尼巴尔之前，他已经开始写幽默的见闻杂记。十八世纪四十年代末和五十年代，这些幽默文章在美国新英格兰一带极为风行，它们很容易在报刊上发表，而且，佳作一经刊出，有的还会反复转载，所以有不少初从事文艺创作的人都将写这类文章视为成名致富的捷径。马克·吐温大半生所写的见闻杂记极多，它们前后散见于各报刊上，这些刊物主要有汉尼巴尔的《日报》，新奥尔良的《三角洲真相》，弗吉尼亚的《地方企业》，旧金山的《晨报》、《阿尔塔一加利福尼亚》、《加州人》和《黄金时代》，布发罗的《快报》以及《群星》杂志，等等。

马克·吐温不但写幽默文章，有时还兼从事演讲。他这是循当时美国幽默作家查尔斯·法拉·布朗(1834—1867，笔名阿蒂默斯·沃德)、亨利·惠勒(1818—1885，笔名乔希·比林斯)和爱德华·威尔逊·奈(1850—1896，笔名比尔·奈)等所走的道路，也是出于当时社会上流行的一种风尚。阿蒂默斯·沃德等人都写幽默随笔和时事评论，同时也都参加巡回演讲，间或还主持一些游艺节目。那时候，在报刊上发表幽默文章的人一有了名气，主办巡回演讲的老板就会重金邀他们搭班。演讲已成为一种娱乐，它可以跟歌唱队、杂耍场和马戏团的游艺节目竞争。演讲者都富有幽默机智的才能，能在听众中不断地引起哄堂，有时还利用演讲推销商品。

本书中所选的二十八篇作品，按写作年代顺序排列，是马克·吐温从一八六五至一九。三年，前后约四十年间所写的。其中二十五篇选自查尔斯·奈德编的《马克·吐温幽默杂记与故事全集》，其余三篇：《火车上人吃人纪闻》、《大宗牛肉合同的事实》和《怪梦》，则选自《马克·吐温全集第十九卷：新旧见闻杂记》。

这些杂记所讽刺的对象很广泛。《布洛克先生写的新闻报道》嘲笑作者当时习见的报道文章，它们内容芜杂，文理欠通，而且前后矛盾，读了令人费解；《一次接受采访》讥讽某些“知名人士”，他们虽然号称“闻人”，其实虚有其表，他们所回答的话每每使采访的记者啼笑皆非；《大宗牛肉合同的事实》和《已故乔治·费希尔事件的始末》揭露政府机构中存在的严重的官僚作风；《火车上人吃人纪闻》将立法议员冠冕堂皇的议事程序尖刻地形容为野蛮人弱肉强食的残暴行为；《我最近辞职的经过》说明某些有志为国家效力的在职人员遭到冷遇，被嘲笑为不识时务的傻子，而一般冗官庸吏反可以尸居素餐，理所当然地坐享优厚的薪俸；《神秘的访问》埋怨政府捐税苛繁，但富人却有办法逃税，尽可分文不缴，而备受压榨的只是那些奉公守法的老百姓；《与移风易俗者同行》描写一位正直人士怎样与恶习陋规作斗争，他那种不屈不挠反抗恶势力的精神使人钦佩，但他成功必须依靠拉扯“亲友”的关系，这就不能不令人嗟叹：在那样的社会里，处处都需仰仗权势，更谈不上进行任何真正的改革了。《漫谈理发师》、《辛劳的蚂蚁》、《奇特的旅游》诸篇，说明马克·吐温具有精细的观察力与丰富的想像力，这也是他同时代的幽默作家难以与其比拟的。作者写这些杂记，有时回忆所及，忽然引述一则故事，有时触景生情，偶尔抒发一些感想，而所说的故事或近似寓言，或类乎纪实，所以，谈到文章的体裁，查尔斯·奈德曾说：“常常不易区分，有时甚至无法判别，马克·吐温的某一篇作品究竟是短篇小说，抑或是见闻杂记。”

当然，所有这些作品都具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它们通篇充溢着幽默趣味。马克·吐温写幽默文章，从来不是勉强凑趣，一味地逗人笑乐，更不是肆意戏谑，无的放矢。他将社会上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一一看在眼里，最后骨鲠在喉，不得不倾吐为快，而写成文章，也只是希望一切会由于他的讽刺而有所改善。因此他的幽默在风趣中显出严肃，在诙谐中不偏离正经，夸大但不狂放，尖锐但绝不流于刻毒，他总是对自己讽刺的人物满怀同情，完全体现了“冀有所悟，以迁于善”的讽刺的主旨。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特点，所以许多同时代的美国幽默作家早已湮没无闻，惟独马克·吐温的幽默散文至今仍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有一次马克·吐温谈到上世纪末某些红极一时的人物，如阿蒂默斯·沃德和乔希·比林斯等，曾不胜感慨地说：“那时候，这些人为数当在四十位以上，他们的文章一出，人们都广泛地传诵，然而，曾几何时，如今已经不听人提到他们了。……为什么他们会这样很快地被大家淡忘了呢?这是因为：他们仅仅是幽默作家而已。‘仅仅是幽默的’作家是不可能逾远弥存的。幽默只是一股香气，一些装饰点缀。它往往只是一种在语句与缀字间的新巧花招，像我们在阿蒂默斯·沃德、乔希·比林斯、纳斯比等的作品中所看到那样。但时尚瞬息变迁，而这些人的声誉也就随之消失。有的人说，一部小说只能是一件艺术品，你绝对不可以在它里面说教，绝对不可以在它里面教导读者。这句话对于写小说也许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对于写幽默文章就不尽然了。写幽默文章时，是不可以公然地教导读者，是不可以公然地向读者说教。然而，如果你要这类文章长远流传，那它们就必须既是说教的又是教导的。当然，这里我所谓的‘长远流传’，那意思也只是说流传三十年罢了……我本人一向是说教的。而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所以我的名气才能迄今持续三十年不坠。如果幽默的语句会不期然而然地来到，那时候我就让它在我的讲道稿中占一席地位，但是，我不会只是为了幽默的缘故而写出一篇讲道稿。不管幽默是否准备进入我的讲道稿，我是照样要将稿子写出来的。”

马克·吐温的这几句话，说明了为什么他的幽默散文既有·异于纯事嘲谑的游戏文字，又不同于一味严肃说教的劝善篇章。他能将戏谑的成分与谨严的主旨二者处理得恰如其分，而幽默文章之所以难写，传世的幽默作品之所以稀如凤毛麟角，也许就是因为一般作者难以像马克·吐温那样能做到这一点吧。

叶冬心

一九八四年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