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习以为常地这么做。今天的每一件事都和昨天不一样,然而又完全一样,但其实再也不可能一样。
他站在玻璃窗前。屋里传来的机械声音吓了他一跳。冰块制成后自动翻落到储冰盒的声音、咖啡壶开始注入水的声音、通风口的空气发出嘶嘶的声音,他感到一阵寒意从腿部窜起。他在颤抖。
“你好?”他叫道,“有人在家吗?”
平常他听不到那些声音。他什么都不听,什么都不去感觉,他打定主意要那样。他起床后总会戴上能隔绝噪声的耳机,走到玻璃窗前,看那个在游泳的女人,然后上跑步机。
他是个真空静音器,是个连人生琐事一并清除的男人。
他甚至不知道咖啡机是自动的,因为他不喝咖啡。咖啡是为管家西西莉亚冲泡的,她会在早上七点半到八点之间来上工。他深吸了一口气——咖啡的香味真好闻。
多年来他坚持不被别人干扰,但现在他突然害怕独处,害怕听不到、感觉不到、注意不到。他将耳朵贴在玻璃上。此刻,任何声音都如同音乐一样动人。山顶有人在铺设草皮,那里原先除了灌木丛之外什么都没有。他们砌了一道分隔墙,把草坪框起来,现在正在修剪草坪。他们做了一个小果岭,挖了几个高尔夫球洞。
峡谷的山壁上攀挂着一串房子,发展出社交链、经济链和食物链。目标是攻顶,人人都想赢得山头的王位。每个人看着低处的房子,想着自己至少比下面的人强,可是总有人会从下面往上进攻,要不就从上面往下掉。不可能双赢。
他站着的地方,有两大扇厚玻璃窗,以锐角的角度往山坡突出,好似一艘船的船头。他则像个船长般站在那里鸟瞰山下。他是自己王国里的囚犯。
隔了好一段距离的前方,有个橘黄色的东西在冒烟。他在猜,那是灌木丛里的小火灾,还是洛杉矶的朝阳?
昨天似乎比现实更真实,那是一场梦还是一件意外?好像是某种疾病发作,又好像身体被什么东西扎着。发生了什么事?
窗外,离他家差不多五十英尺的地面上有块地凹陷下去,他不记得之前曾经看过那个圆形的大窟窿。他看着它,在心里评估:直径大约八英尺。它是从哪儿冒出来的?它在那里有多久了?要怎么形容它呢?好像是用一只巨型勺子的勺底压进地面的痕迹。那种事会在一夕之间发生吗?
屋内其他地方都很整洁,唯独客厅沙发附近的地板上和玻璃桌面上有些垃圾。一些包装药片的塑料薄膜、一根管子、一张被撕下的纸、一片沾血的纱布,那些零碎的小东西是他昨天出事的证据。
他回想起那时候的痛。一开始是背部剧烈痉挛,一阵莫名的收缩从肠子往上延伸到胸口。是他中午吃的扁豆汤在作怪吗?他继续观察。他吃了一颗制酸剂胃药。结果更糟,痛楚扩散,刀割般的痛向下烧到腿,再往上进逼到下巴,接着好似有一根尖锐的长针刺进他的手臂,痛苦慢慢移到手指。它们麻木了吗?他觉得全身犹如斧头劈开新木头那样裂了开来,一阵痉挛将他的肩胛骨往后拉成弓一样拱起来。他的身体往前弯,蜷曲成一个C。他没有想到要打电话给谁,也不知道能打给谁,不知道要说什么,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痛。到处都痛,身体猛烈地摇晃着,冒冷汗,晕眩。
稍早,在他还能够活动的时候,他走进卧室,换上一条比较好的裤子,系上皮带,套上休闲运动衫、鞋子和袜子。他挑颜色柔和、质料轻软的衣着,穿得像是要去和朋友聚会,去参加晚餐派对,要去出席某个低调的活动。穿好衣服之后,他想他可能必须把自己弄下山,去诊所看医生。他不知道时间已经太晚了,已经过了任何人的上班时间。
他躺在沙发上,那是他从来没做过的事,有违他的原则——我们每个人都会给自己立下某些独特的不成文规矩——除非上床,否则他不会躺下,更不会在白天躺下。
他躺在沙发上试着想让自己舒服一点。是不是他和健身教练一起做的某个动作出了错,因而扭到筋或闪到哪里?还是他可能感染了什么病毒、伤风或得了流行性感冒?痛苦持续着。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痛苦是刚刚开始还是它早已存在而他刚刚注意到?
他起身,服下消炎止痛药,站在玻璃窗前看向外面的城市,看车子在山下的大马路上转弯,爬坡上山。天色开始暗了,车前大灯亮起,一间间点了灯的屋子像是活了起来。土狼在啸嚣。远处的城市看起来非常巨大,却又显得渺小。
他站在玻璃窗前,被痛苦征服,几近虚脱。他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身体里的每一束纤维都弯折起来,好像快饿死了,快渴死了。他痛苦地站在那里,最奇怪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哪里痛。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开始哭,无声地啜泣。他发现自己在哭,千真万确地在哭,他知道他的身体非常不对劲。或许由于害怕,他哭得更厉害了。
就是这样吗?就是这样发生的吗?在这之前有过任何征兆、任何他该注意到的警告信号吗?或者这就是警告?如果不是警告,就是命运。
他按电话键,打九一一求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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