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书台到幽州台
第一次到射洪县,我立刻想到了陈子昂。那位开大唐一代诗风的蜀中才子,他的老家就在射洪。射洪县唐属梓州,今归四川省遂宁市辖。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片山野之中,还藏着一个读书台。
读书台是一围书院,位于该县金华山。中国有很多山是没有名字的。所谓名山,恐怕多少都与文化名人扯上了一点关系,人以山传,山以人名。很难说,陈子昂登上幽州台时,那首千古绝唱的意象里没有一点读书台的影子: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群山肃立,聆听一代诗人苍凉的吟哦。据相关资料记载:公元696年,武则天派她的侄子建安王武攸宜讨伐契丹,陈子昂随军参谋。武攸宜出身亲贵,不懂军事,陈子昂曾献奇计,未被采纳。这首诗就是作者从军失意时写的,他感到像古代乐毅、燕昭王那样的英雄人物未能遇见;而后来的英雄人物,自己又不太可能看见。诗中包含作者力图为国建功的积极精神。
在陈子昂的故乡,他是颇受爱戴的。不为别的,就为一首豪情万丈的《登幽州台歌》和留在故乡的读书台。
我想,假如一千年前我就站在这个小小的院落,脑子里也许满是严谨的格律、工稳的韵脚。然而,陈子昂就是陈子昂,他不拘形式,五言也罢,六言也罢,只想发出一种惊天动地的感喟。
登上幽州城头,陈子昂心绪大变。本来,一位随军参谋,多半是那种谨小慎微的智者形象,但为诗人,便有几分放达。可是抱歉得很,我至今不知道陈子昂其时的心情是好是坏。
我去过幽州(今北京市广安门外),可惜没有去过幽州台,也就不曾登临过幽州城头。可以想见,那时还远不是泱泱中华首善之区的幽州,城外是一片号角连营的边塞战地。孤独的诗人诗情澎湃,以空旷寂寞的文字,向我们阐释了一种苍茫的宇宙观。
幽州不是诗歌的圣地,只是陈子昂生命的一个驿站。从读书台到幽州台也许并不诗意,要不是他的《登幽州台歌》,可能谁也不会将一位随军参谋同今天的北京联系起来。 。
我走在陈子昂曾无数次走过的金华山道,唐诗的文脉如徐徐轻风,正是从这里吹向长安,让正襟危坐的巍峨都城为之动容。
民国二十九年(公元1940年)修撰的《遂宁县志》有一篇《射洪金华书院记》,当我读到“其文翰议论在史册”一句时,不由一惊,能得到后人评说如此,陈子昂生前的委屈还算没有白受。能够把自身苦难化作文字,上载史册、雕镂人心,也是足可欣慰的。
也许,《登幽州台歌》并非陈子昂刻意为之,寥寥数句,似是脱口而出,实则厚积薄发,所以至今仍屹立在唐诗的源头。
幽州的前面是荒漠,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陈子昂身后是大唐的山川。天地悠悠,每个人的一生都会有很多次选择,大多数人选择平坦,选择幸福与繁华;有的则只能选择坎坷、苦难和荒凉。这是与初衷无关的。
学而优则仕。陈子昂从乡试中脱颖而出,同所有的读书人一样,接下来,就该是告别故园,去与普天之下的举子一决高下。
这一天,金华山阳光明丽,陈子昂上路了。
东都的不夜繁华超出了青年学子陈子昂的想象。天子脚下,皇家气象。成千上万前来应试的举子,个个志得意满、信心十足,谁都想在精英云集的科考中独占鳌头。
按照当时的惯常做法,考试之前,举子们一般都会将自己的诗文写成行卷投到名宦府第,以引起朝廷上下的重视。陈子昂来自巴蜀偏远之地,虽经多方努力,仅得到一位四品官员的接见。
投递行卷的效果并不理想,陈子昂只好另辟蹊径。他见一胡人在闹市出售一把胡琴,要价不菲,观众摇头,都说不值。这时,陈子昂拨开人群,声言这是琴中上品,连价也不还就买下了,并与围观者约定,明日某时将在某处向大家一展琴技。
第二天来了很多人,陈子昂却说考期临近,怕扰了举子们温习功课,这琴不弹也罢,说着说着便将昂贵的胡琴摔碎。此番举动引起一片惊疑,陈子昂这才拿出早已备好的百十轴行卷分送给大家。读了他赠送的诗文,洛阳市民才知道这位四川举子文采盖世。
不过,分送行卷虽然成功,可惜陈子昂考运不佳,未能金榜题名。P1-3
唐毅,生于1964年4月,四川仁寿县人,现供职于遂宁日报报业集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人民文学》《十月》《诗选刊》《散文选刊》《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被翻译成多国文字,并入选多种选本。著有诗集《十九张机》、散文集《崇丽之城》、长篇小说《荷花塘》《做官》等。曾获首届四川省记者文学奖、第三届中国当代诗歌奖、第七届冰心散文奖。
我常揣着一份默默的情怀,抒写性灵,体味人生,揭露世事。读书人是要与寂寞做伴的,比如明月千里,读书人偶有闲情得见,就以为是误入桃花源了。但有一颗平常心,见着的时候自然就多,所以平常人才会说作家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我是平常人,也具平常心。偶有文章,都是昨夜东篱把酒的闲谈。触目菩提,举足皆道。但真要下笔,便多了几分谨慎,不敢“大而化之”。
——唐毅
我之于散文,曾经是颇用心的。有过近十年的研习,后来把兴趣转向小说,而后又是诗歌。有时候,对于写作走向,即便是作者自己,也并不一定就能够“做主”。
2013年10月,在获得《人民文学》杂志全国游记征文奖后,我居然转向诗歌写作。原因在于我的获奖作品《从读书台到幽州台》写的是初唐诗人陈子昂。我当时就想,能够从那么多作品中胜出,实属不易,会不会是沾了这位大诗人的光呢?于是,我就想写写诗歌,这一写就是三四年,而且是不间断的。
刚好把这三四年的所谓成果聚在一起,辑成诗集《十九张机》,今年六月,又获第七届冰心散文奖,便不由重新审视自己的散文创作。这一次获奖,会不会改变创作轨迹,重拾散文写作?我也不知道。
我原有一本散文集《崇丽之城》,是十年之前编就印行的。虽然时间相对久远,但对其中文字还算比较满意。那个集子,多是一些小品,数百字、千余字的篇幅,应属小家碧玉之类。那一段时间,对于小品文非常有兴趣,所以一门心思就做那样的文章。
此外,一些篇幅稍长者,便是近年所作的游记,已然积累了一定篇目,即《大地上的乡愁》。这部作品的一些篇什和全部书稿的修订工作,是在梓庐完成的。
梓庐在遂宁市郊之皂角湾,是我周末读书和写作的一栋农家小楼。梓庐是静止的,是不会游走的。我呢,有名有姓,有字,就是没有所谓的号,自有了梓庐,蒙有同好不时以梓庐先生相称,就权当是多出了一个号吧。
我“游”的时候不多,所以“记”得也不多。不过,设若没有这些所谓的“记”,有时候想起来,难免有些空落落的。似乎只有见到文字,才确凿地证明自己是到过某地的。
这便是做游记的好处。
俗语有云:“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住在乡下,有时感觉自己至多也就能够算是一位秀才。还别说,秀才二字,怎么看怎么喜欢。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连秀才也不如。因为原来并无报纸、广播、电视、网络、手机、微信,人家秀才完全不凭借这些东西,还能够知道天下事,那才是厉害。如果我们回到秀才的时代,不借助现代通信工具,不出门,恐怕未必能够知道很多。
所谓游记,当然不是简单的旅游日记。
所有的山川都是有灵气的,就像所有的读书人都是有灵气的一样。当一位读书人与其遭遇的山川有了共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横空出世的诗文或如黄钟大吕,或如溪水四溢……我一直以为,好的诗文是可以与山川同在,与日月同辉的。
按照文体的大致分类,游记归在散文的范畴。
散文是一种表达方式,是大有可为的。它宽泛,它笼统,它无形……它可以以不同的面貌呈现,这就有了文本意义上的无限可能。
散文写作越博杂越好,书法、金石、收藏、音乐、绘画……均可以有。曾经在谈到汉语写作时,我就表明过一个观点,即每一个汉字都是有文化的,我们切不可把这些汉字弄到一起,反倒没了文化。
《大地上的乡愁》所涉及的地方,有的可能相对远一点,有的就在周边,均是我一一叩问过的。这些作品曾在报刊分篇发表,反响不错。甚至有那么一些赞词,颇让作者汗颜。不过,汗颜归汗颜,读者的肯定,无疑是对我努力完成此一阶段写作计划最好的鞭策与鼓励。
唐毅
2016年10月7日,存梓庐
大地上的乡愁(自序)
一
近年来,借外出采访或采风游历过一些地方。每到一地,我都要先了解其人文背景。这些地方或远或近,大多同文化沾得上边。
文化这个词,因为用得过多,似乎有那么一点“泛滥”,而且被一些人视作名词。事实上是“名动组合”。人与文是密切相关的,有了人,才有文,“化”的过程非常漫长,而且是“润物细无声”的。毫无疑问,是人类创造了文明,文明又回过头来“化”人。
究其根本,文化是一件“普度众生”的事。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所有的‘古’已化作流年与碎影,均是由今人拼接起来的。”是的,十余年来,我断断续续所做的,就是“拼接”的工作。
乡愁是一种美学,一种念想,一种情绪,一种味道;是一份期待,一份牵挂,一份记忆,一份寻觅……就散落在山水之间,是值得眷恋,值得珍惜和珍藏的。
是的,中华大地,无山不美,无水不丽。曾引来多少驻足,多少凝思,多少论争……均已成为历史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那些退隐的岁月才会有其恒久的魅力,让我们对自己生息的这一片土地如此着迷。
有一首《这一刻如此静默》:
时间如此淡定,如此静默
如此清洁透明,凝固的苍茫、辽远与空旷
天地原来是可以不老的
而我也觉得自己这一刻未老
岁月如此坦然,如此静默
如此不着痕迹,有多少这样的时光被忽略
我看见一条无声的河流
无尽的山峦像极一叶叶小舟
那一刻,我仿佛站在时间的缝隙,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又像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但是,不管怎么说,时间都在悄无声息地流逝。
一位胸怀天下的人,所有的他乡都可能是故乡。故乡是宽泛的,是曼妙的;乡愁是兼容的,是文化的。
二
宇宙浩瀚,大地苍茫。在乡愁的牵引下,走走停停,不知不觉,十余年过去了!
收录在这个集子里的篇目,虽然是文而非诗,但它是有诗性的。凡读书人,血脉里皆具诗性基因,骨子里都是有诗性的。
当我们在旅途中蹲下身子掬起一团泥土,垒向路畔的植物;当我们顺着何首乌的藤蔓,自旧墙上撕下一处新鲜的印痕;当我们于蔚蓝中看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当我们读到镌刻在石壁上的文字,为其熠熠的光芒所映照……无一例外,我们就在自然之中,在秩序之中。 这就是诗意的相遇。此时,诗文的界限是模糊的,诗是“文”的,“文”也可能是诗的。
我一直把诗与文看作是文学的两翼,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特别是散文,简直就是一个“大家族”,几乎可以包罗万象。
有时候,我喜欢空灵,就像可以“空”到在一张白纸上着墨生色那么简单。有时候,我喜欢繁复,喜欢“乱石铺阶”,一定要见人、见事、及物。我同时又喜欢纯粹,所以在编选集子的时候,自然是空灵的归空灵,繁复的归繁复。
在《我的散文观》一文中,我就曾作过归纳:“散文是风情画,散文是心灵史,散文是智慧书。”一篇散文,三者有其一即可,当然也可以是三而为一。
考察一个地方,我喜欢从地理、民俗,包括对当地人的饮食习惯等进行审视。所取一定要是与心灵有过感应的,也就是说,必须在作者心灵扎了根的,成其为“史”的一部分。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有禅心如白云,便可以把文章写到浑然天成。
这就是我喜欢的散文。这样的归纳,也适用于诗歌。
三
就做学问而言,都说诗在诗外。那么,文章之外又是什么呢?我以为是风骨。文人有风骨,文字也才有风骨。现在一些人貌似喜欢鲁迅先生。但是,假如真有这样一个人,就在他的工作和生活中,恐怕又是“难以接受”的。
曾经,我非常不喜欢文人这个称谓。
因为一说到文人,总会让人想起官宦之家的所谓幕宾,就是去朱门乞食的人,而且幕宾之间还常常发生相互排挤的事。每读至此,便不由人不掩卷叹息。
所以我常常称自己是读书人。在古代,读书人一般有两种去向,一是金榜题名,而后做官;一是书剑飘零,贫困潦倒。也有落魄之后又做官的,但这样的情况好像并不多见。
后来,我还专门查了查,又见文人乃“有文德之人”。这就很好了!何为文德?我认为就是良知与风骨。
那么,一位真正的文人,应该就是古代的士。他们是特立独行的,是可以兼济天下的,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是敢于表达自己的愤怒的……这样的悲悯与风骨,不但在他们的诗文中找得到,在其工作与生活中,也是能够得到印证的。
在现实生活中,一位真正的文人,可能是不那么招人喜欢的。不过,又正如鲁迅先生说的:“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有风骨的人,是无所畏惧的。我想,所谓喜欢与不喜欢,应该是相互的。
那么,一位真正的写作者,除了风骨,是不会靠作品以外的什么立身的。如果除此之外,真有什么可以依靠,也就可以肯定,那样的人在写作上注定走不远。
简言之,一位真正的写作者,是人品与文品的完美结合,永远只会用自己的作品说话。
四
我还说过,行走是我的宿命。如果没有那样的行走,就没有那样的相遇,也就没有这样一部《大地上的乡愁》。
这些年,我只是循着前人的足迹,在他们曾经停留过的地方,重新打量这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无非是一次又一次的个人行为,是一个人带有那么一点文化观照的文化之旅。
当我在这个初秋,在一片清凉里校改这部书稿,一些已然模糊的记忆,又逐渐清晰起来。而且这样的记忆,不仅属于我的这十余年,亦是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是中华文化不应忘却的记忆,是我们本该持有的乡愁。
草木自在,涛走云飞。
最近的世界与最远的世界,均在等待。天下熙熙,也就是偶然前来的那么几位文人,把自己的发现或吟成诗,或抒成文……这些读书人走出书斋,在“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之余,随意涂抹的文字,清简萧散,居然也可以行于庙堂,传之江湖,使那些孤绝凌厉的山水进驻人心。
故而,我所认为的写作,就是使一些意绪成篇并为之命名。这样的命名,又常常是令人肃然起敬的。
具体到题材的裁剪上,我喜欢不枝不蔓。可以有所谓闲笔,但一定要是有用的闲笔。就整个篇幅的把握上,我喜欢郑燮先生的一句联语:
删繁就简三秋树;
领异标新二月花。
乡愁是有其独特的味道的。如果味是感知,道就是说出。乡愁的味道,是香远益清的。乡愁的味道,可以“大”到与文明比肩,也可以“小”到自艾自怜,“大我”与“小我”皆在其中。
如果大家读了这些并不一定见佳的文字,还有收获,或在以后游览某地可以联想到某一篇、某一句,甚或也望见了山,看见了水,且记住了乡愁,那就是我最感安慰的了。
2016年9月
《大地上的乡愁》是第七届冰心散文家作家唐毅先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散文集。作者以乡愁为主题,行行重行行,从故乡到他乡,在历史和现实之间漫游,写下富有故事、温度和趣味的文字。作者长于在宏大的历史背景下对周遭的一切予以文化观照,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家国情怀、文明兴衰、文化命运……
《大地上的乡愁》介绍了,有故事的散文,有温度的散文,有趣味的散文。冰心散文奖、中国当代诗歌奖得主唐毅,从诗歌到散文的转换之作。一介书生的“文化苦旅”。 被拂去历史的尘埃,于不断交织和碰撞中获得全新阐释,从而赋予“乡愁”这个文化命题更为深邃的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