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时刻
高炮营打完了靶,回到了营房。沉静好长时间的军营,又充满了生气,清新的空气里,溶进了欢笑和歌声。
营长张大威在营区转了整整一天。各连宿舍,营修理室,车炮场。凡是他认为需要检查一下的地方,都走了一趟。他没有发现使他特别不满意的地方。部队拉回来才一天嘛,做了大量的工作:房子打扫了,路边边滋蔓的野草铲掉了,还有山坡上的菜地,该锄草的已开始锄草,该挖沟的正在挖沟。最使他满意的要数车炮场,满身尘土的车炮被擦洗得锃明发光,一门门高炮穿着整洁的炮衣,一台台牵引车披着草绿色篷布,一字儿摆开。这钢铁的队列,昂然肃立,只要一声令下,马上可以出动。“部队嘛,就要有这个劲,像个打仗的样子!”他脸上露出笑容。
“这能说明我们每个人的脑子里常备不懈的思想牢固吗?”张大威在自己脑子里划了个圈圈,脸上本来就不显眼的笑容,像得到空袭警报,倏地躲藏起来,只有那些又粗又密的胡茬子挂在脸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打扫“个人卫生”呢。
张大威对自己的工作,对自己单位的工作,可以说很少或者从来没有无保留地满意过。因为他打过仗,闯过战火纷飞的年月,战争那玩意儿的突然性,他领教过。每当他检查战备工作,实在挑剔不出什么毛病的时候,总是这样想。一百人中间,会不会有一个人松懈麻痹;一百天中间,会不会有一天松懈麻痹?这是可能的。问题就可能恰恰出现在这一个人、这一天上!
夕阳把最后一片晚霞留在远远的山岭上,为蔚蓝的天空镶了一条橘红色的彩边。张大威望着浩瀚天空的绮丽景色,不禁感到肩上的担子更沉了。毛主席把祖国的天空交给我们守卫,任何狡猾的飞贼胆敢在我们头上撒野,定叫它有来无回!张大威想到党委关于深入进行战备教育,更加扎实地做好战备工作的决定,想到一个指挥员的责任,他决定住到三连去,具体地摸摸战士们回营房后的思想情况。
为啥到三连?这个,张营长心里自然有底。三连有个战士叫胡劲,是五班的一炮手,对操炮技术很有点儿研究,干起活来猛打猛冲,噼哩啪啦。不喜欢拖拖拉拉。胡劲平时爱把“关键时刻”四个字挂在嘴边上,引起了营长的注意。
“打炮无巧,抢二分,重三秒。”有一回,胡劲给新战士这么传经。
“啥是抢二分。啥是重三秒?”新战士问。
“就是说,两分钟要把目标捕捉到,瞄准镜的十字刻线要分毫不差地瞄准敌机,死死地盯住。敌机临空,三秒钟要把炮弹放出去。我上次不讲过吗,咱们炮兵是打分秒的,分秒必争。这二分、三秒,就是关键时刻。平时马虎点没啥,这三秒马虎点,敌机可就跑!” “这关键时刻,就要看我们的了,是不是?”胡劲正讲得有声有色,不知道什么时候营长来了,接过了胡劲的话尾。
胡劲这人在首长面前从来不拘谨。他特别喜欢营长,喜欢听营长讲战例,讲打仗是啥滋味。胡劲见营长说起“关键时刻”,就来了个见缝插针,请求道:
“营长。把你那个‘关键时刻’的故事,给大伙讲讲吧!”
胡劲说的这个“关键时刻”,就是营长有一次端着枪和敌人拼刺,一口气干掉了七个敌人的故事。这个故事胡劲从老同志那里听过多次,他想,别人不管讲的多具体,也比不上营长亲自讲的生动。
可是。营长就是不讲。这回营长不是因为过于谦虚,他在认真思索一个问题,思索“关键时刻”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
在营长脑子里,胡劲的确是一个在“关键时刻”冲得上、顶得住的好战士。这次打靶,他亲眼看到胡劲两眼瞄出了血丝丝,一点也不含糊。五班有效弹迹为百分之百,每打一个航次,都打下了拖靶。撤出阵地那天,下着雨,车炮下山后要通过一段泥泞小路。为了安全起见,人都下车跟着走。五班的车拐弯时,车拐过去了,火炮右边的两个轮子悬了空,打着转转,泥星儿四溅。这种时候,不把轮子顶住,就要出现连炮带车滑到陡坎下的麻烦。胡劲眼尖心急,把手一挥,喊道:“同志们,关键时刻站出来!”说着,纵身跃到坎下,用肩膀死死顶住轮子。战士们也一起拥上来。两个悬空的炮轮,硬是从胡劲和战友们的肩上缓缓地爬上了路面。
张大威在向三连走的路上,一边回忆着胡劲在关键时刻的英勇形象,也回想起自己的那个“关键时刻”。他想,那个故事有的战士讲得不完全,只知道自己怎样一口气干掉七个敌人的情节,却不知道就在这“关键时刻”,自己怎么挨了敌人的炸弹皮。此刻,他感觉到埋在腰部的炸弹皮蠕动着,一种隐痛爬上心头。他想,这个故事,一定要讲,一定要从头来讲。
张大威到了三连,只见胡劲右肩扛着一根十字镐的断木把,左手掂着镐头,从后面山上劳动回来。P6-7
刘富道,湖北武汉奓山人。1959年于汉阳一中高中毕业即中断学业。任中小学教师三年。1962年入伍,在部队历任宣传、新闻、文化干事,武汉军区政治部创作员。1985年当选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刘富道:比较严肃的幽默家。
——李更《名词解释——200位当代中国作家的公众形态》
刘富道小说最大的特色,在我看来是写出了人性的微妙,人生的微妙,生活的微妙,社会的微妙。笔下有微妙,是我认定的小说创作的最宝贵的艺术特色。
——陈大超《写到微妙见功夫》
我特别偏爱刘富道有痛感的文字。
刘富道的文字让我们增进了对汉语表达能力的信心:只要有足够的真诚、理性、思想、学力,完全可以写出震撼灵魂的文字。
——黄自华《边缘喧哗》
一位写作者的写作生涯中,总会有些得意的事情,譬如我2013年出版了一本《刘富道电影剧作集》,就让我非常得意,因为省内专事电影的人士,也好像没有出过这样的个人作品集。更让我得意的是,收人的最后一部剧本《中秋月正圆》,其实是我最早的一部电影剧作,我的落款是“一九七九年六月于洪山脚下”。在那么早的时候,我就有勇气直面对外开放的话题,能不让我得意吗!但是,当新书到手时,随手翻到正文最后一页,我就不爽了,落款的写作时间已经由汉字改写为“1997.6”。请读者细看,我原来用汉字写的一九七九年,变成了阿拉伯数字的1997年,一下子将我为之得意的写作时间,推后了18年。如果是18年后的1997年,写出这点东西,还能得意吗?
谁干的这事?我不能确认,是编辑,还是校对?早先给我看的校样上.还是原样“一九七九年六月于洪山脚下”。后来改为阿拉伯数字,去掉写作地址“于洪山脚下”,肯定是考虑与其他几部作品落款形式保持一致性。
要这样的一致性,又有什么意义,又有什么必要呢?
文学创作是极富个性的劳动。一个作品的标题固然重要,一个作品落款也不能说不重要。落款同样体现一位作家的创作个性,它除了留下写作时间地点的记忆,也会记下作家写作时的心境以及其他信息。写作《中秋月正圆》的1970年代,一般习惯用汉字数字记时间,稍后一些年才会用阿拉伯数字记时间。其实这个本子,早两个月就完成了,我记下1979年6月,是因为这个6月于我有着特殊意义。首先是6月18日,湖北省军区政治部给我记了三等功,以表彰我在创作上和组织全区创作取得的成绩。其次,湖北省军区政治部这时已经同意我被调到武汉军区政治部创作组,我将从洪山脚下,移居何家垅。我在这部作品落款留下的信息,都被编辑或校对弄丢了。
我写过一篇《最后一校》的文章。上述1979年变成1997年。这样的错误就有可能发生在最后一校上,最后一校出现了错误,就再没有人把关了。
没有一个作家敢说绝不会写错别字。笔写文稿时代,我常为写错字而羞愧.进入电脑写作之后,敲错字已然成为常态,脸皮也厚了,不再过多自责。因此,我总是寄希望于编辑和校对,希望他们严格把关,以保证我的文本以完美的面目问世。我对从事编辑校对两种职业的人士,总是充满无尽的敬意。
我是个写作者,同时也做过编辑和校对工作,我对这两种工作的认识是,编辑和校对必须做作者的知音,必须小心翼翼地维护作品的个性特色。我以为一个高明的编辑和校对,面对手下的文本,不是该出手就出手,而是有节制地出手,而且做到手下留情,能不动手的就一定不要动手。对于某些小小不然的无伤大雅的瑕疵。特别是作者自以为得意的瑕疵,放它一马。譬如,我编过一稿,标题为《醉再何月》,作者当时非常年轻,而且学历很低,我怀疑题中的再字,是不是在字之误?我手下留情了,放它一马。及至后来,我越琢磨越觉得作者的用意自有一定的道理。倘若我想当然地改为《醉在何月》,就伤害了作者的原义。
作家的创作个性,表现在很多方面。大的方面就不在这里说了。有的作家顽强地拒绝使用某些词语,这也是创作个性。有的作家顽强地抵制引号的泛滥用法。这也是创作个性。譬如说,上文中说到再字和在字时,我就拒绝在再字和在字上加引号。百年前,没有现代标点符号,当然也没有引号,没有引号照样做文章。照样有经典之作问世。当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只看大大小小的标题,就可以看到泛滥成灾的引号。我已经得上引号恐惧症了。
出这部三卷本文集,我要感谢武汉大学出版社几位编辑,他们深明大义地宽宏大量地容忍了我在标点符号上的习惯用法,以及遣词造句的个人特色。
刘富道
2017年2月9日
武汉有一批年纪不算太老,但肯定不再年轻的作家,既往作品每出无不风行江汉,后来平淡了些。二〇一五年初,恰逢一场小聚,其间有老朋友提议给这些在文学创作上颇有成就的作家出版文集,且当场做出关键决策。老朋友提及的作家也是我的朋友,他们的处境很有代表性。
世事流逝到今天。说一点不残酷是不真实的,说太残酷似乎也不科学。值此宁翔雁前羞跟牛后世风,普天下之莫不借口追求日新月异,其实是乡下俗语说的,人人都想一锄头挖出一口井。宁肯臭名远播,哪管丑态百出。忘却不该忘却的,强化不该强化的,是世情中一大不敬。这几年为一位已故作家出版文集,好不容易才成,一来二往之间,见识了足够多的现世生态。似这等才华出众的作’家。若非上苍失察,弃之英年,敢不是当今文坛大旗一帜?同理,那些在喧嚣背后悄然尘封的作品。谁能说不是日后人有所诵的典范?天地同根,不是没有高下之分,而是天有天的高度,地有地的厚重。
常住武汉三镇之人,最能体会大江东去、流水落花深意。也是体恤的缘故,又于旷野之间留下高山流水千古知音,以为勉励,兼作念想。朋友提议,饱含诗情。深藏灵性。没有太多商量,三言两语之间,就达成共识,以《芳草》杂志名义,逐年排选。将这批作家的代表性作品编成文集出版。只是由于执业所限,本套书只能以《芳草文库》相称,名头虽小,相信分量不轻。
哲学教会人们认知正确与错误,自然科学是要让人懂得成功与失败。然而,短短人生。包罗万象,其善其美,何止兴衰胜败!文学的存世与流传,其意义正是超然前二者,不以成败对错为目的,也不以卑微尊贵定价值。人非草木,却如同草木,这是文学理由之一,生命不能永恒,却绝对永恒,这是文学理由之二。文学根本理由是,协助芸芸众生在庞杂得无可把握的宇宙间,在神与鬼、灵与欲、虚与实等一切冲突与对立之间,寻找适合每一个体的美妙平衡。
二〇一五年十月十五日
《刘富道文集(共3册)》是作家刘富道作品的合集,分为小说电影卷、文学论稿卷与散文随笔卷三卷,重点又较全面地收录了刘富道各时期代表性的小说、散文、电影剧本、评论文章、回忆和纪念性散文等。全书不仅展示了作家的创作成果,而且从字里行间能看出其对不同写作风格的尝试、文风确立以及时代变化带来的思想与创作上的变化,更表现作家对写作的理想与追求。文字流畅、真诚,风格强烈,基本保存了刘富道创作的全貌,是研究这位作家极有价值的资料;通过刘富道个人的创作历程,客观地呈现了新时期文学发展至今的历史脉络。
刘富道小说最大的特色,在我看来是写出了人性的微妙,人生的微妙,生活的微妙,社会的微妙。笔下有微妙,是我认定的小说创作的最宝贵的艺术特色。
刘富道的《刘富道文集(共3册)》让我们增进了对汉语表达能力的信心:只要有足够的真诚、理性、思想、学力,完全可以写出震撼灵魂的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