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震宁，著名出版家、作家，编审，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曾获英国爱丁堡龙比亚大学荣誉文学博士学位。现任韬奋基金会理事长，兼任北京印刷学院新闻出版学院院长、南京大学出版研究院院长、中国传媒大学博士生导师。曾任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广西新闻出版局副局长，漓江出版社社长、总编辑，广西作家协会副主席等。著有《长乐》、《暗河》、《去温泉之路》、《我的出版思维》、《书林漫步》、《我们的出版文化观》、《出版者说》、《洞察出版》等。

只谈为什么一本自选集取了一个并不大气的书名《长
乐》。
快要编完这本集子，南方的第二阵秋风吹来。与许多
稍稍读过一些古诗词的中国人雷同，忽然就想起了辛弃疾
著名的咏叹：“却道天凉好个秋”，切莫以为我在这里接
着要说明自己“而今识尽愁滋味”，我还不至于如此矫情
，如此小布尔乔亚。此时想起辛词，实在只是一个识尽南
方酷暑滋味的人迎接凉爽秋风时的欢悦和慨叹。在南方，
我由衷地喜欢秋天。这里的夏天酷热而且漫长，冬天又太
过短促而且不像冬天，因而春天也显示不出它的鲜活来。
于是秋天愈见其可爱。该绿的一切依然丰富地绿，枫叶渐
次点染出冷静的寒意，稻田成片地黄了，凝重而圆融，秋
水微澜平静但不瑟缩，鸟雀雍容大度且有些智慧。几天前
我去了一处大山深处的温泉，深深体会到秋天里的温泉才
最是温泉，它的不愠不火，它的融洽适度，称得上是秋意
的一部分。南方之秋，丰富，平静，凝重，圆融，冷静，
智慧，雍容大度，不愠不火，融洽适度，快乐之秋！于是
，在高朗的秋夜，在惬意的秋风里，我忽然决定就用《长
乐》做书名。
我不讳言我喜欢自己的《长乐》。主要的原因并不在
于这篇作品为我赢得过荣誉和读者。我过于长久地享受这
篇不足六千字的作品所带来的快乐，几乎可以写成又一篇
长乐式的幽默故事，同时也从另一个侧面暴露出《长乐》
之后我的小说创作长进不大的事实。当然我也可以说自己
更喜欢后来的某篇作品，以此来抗争所谓长进不大的判决
，顺便同评论家们做一回游戏。然而这纯属自说自话，读
者心中有秤，作品不容我多嘴。何况文章千古事，耍这种
小滑头没用。
我之喜欢《长乐》，坦言之，主要的原因在于我现在
特别为自己曾经平和过幽默过而感到高兴。不知道从什么
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的幽默感与平和感俱减，紧张感与
干巴感俱增，时不时义正词严，久不久急火攻心，闹腾之
后又总要懊悔好一阵子。进而感到文化圈里平和气息幽默
情调也日见其少。
本来是兴之所致随机而来的幽默，却要当心别人较真
，弄得你脸干干的也就罢了，弄出麻烦吃起官司来才讨厌
。时有“近期灭谁”一类险情传来，时有“文革”语言见
诸文艺批评，文艺批评见诸帮派圈子。平和者常有滑头之
贬紧随其后，幽默者定有贫嘴之名不离其身。相声没人笑
了，小品没人叫好，都说幽默笑料今不如昔。近期我看了
一些传统相声名作的录像，老实说许多就是不如现今的高
妙。想想恐怕不是菜肴不好，乃是食客胃口欠佳吧。
不独我们中国人如此，欧美人也好不到哪儿去。据报
载，前不久国际幽默大会在瑞士闭幕，大会发表声明指出
，幽默在我们的生活里正在成为越来越困难的事情，人们
越来越不会笑了，英国人在经济并不景气的五十年代，平
均每天笑十八分钟，到了经济高度繁荣的九十年代，每天
笑的时间剧减至只有可怜的六分钟。参加幽默大会的德国
精神病治疗专家迈克·蒂兹分析道：“我们似乎创造了这
样一个社会，人们都拼命地表现，期望获得成功。达不到
这些标准，心里就不痛快，便产生耻辱感。许多人因此认
为，他们没有理由笑。”剧作家们抱怨：“现在创作一部
能把人逗乐的喜剧比五十年前难多了。”这情状是不是与
我们相类似？
中国人应当是推崇快乐的。“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论语》开篇就谈愉悦快乐，提倡君子不愠，可以想
见，伟大的教育家孔子讲课一定态度平和幽默到家。先秦
诸子大都提倡幽默，否则断然写不出那么多寓言杂谈来。
至于后来我们的幽默怎么就渐渐稀少了，道学家的嘴脸装
死相的官人怎么就日见其多，快乐怎么就有了虚假性、盲
目性、保守性，几千年的历史一言难尽。然而，人健康地
活着，快乐是不应该没有的。而要快乐，幽默是不能没有
的。我们可以揭穿谎言，摒弃愚昧，抨击保守，提倡实话
实说。但决不能放弃快乐的天性和权利。其实实话实说也
有幽默趣味，中央电视台的节目《实话实说》就笑声不断
。合乎道德的现代化理应给人类带来更多的快乐。譬如网
上漫游就给我们带来了无比多的乐趣，网上常有大小幽默
故事，这是人所共知的。
说这么些，就一个意思，我希望自己为人为文能够逐
渐地平和快乐起来，逐渐地幽默下去。为此集过去并非都
是幽默风格的作品以《长乐》命名之。尽管我知道这只表
明我的风格爱好，并不保证今后就能做得到。因为这将要
求你丰富，平静，凝重，圆融，冷静，智慧，雍容大度，
不愠不火，融洽适度。谈何容易！这是南方之秋的境界。
在我的很多友人当中，迄今只有我敬重的一两位长辈作家
到达了这等境界。至于我，过去是少年气盛，现在是杂务
缠手，毁誉缠身，明知乃匹夫之勇，仍要拍案而起，树欲
静而风不止，心欲幽而口难默，看来，要达到这等境界，
用北京话说：慢慢练吧。
然而，有一点我自信能够做到：无论如何，保证平均
每天笑的时间要大大超过英国人的六分钟的指标。
然而，还是要长

快乐的故事
长乐
从善
有朋
男婚
女嫁
酒话
梦话
不快乐的故事
精神病
云里雾里走马帮
土牢山之死
岩画与河
暗河
死信
森林的故事
绣球里有一颗槟榔
八月笙歌
砍牛
猎人之死
山魂
黑森林 白姑娘
玩鸟者
森林的报复
人猴恩仇录
驯猴人的悲剧
后记
再版后记

长乐
长乐是一座城。但它也像是一个人。
长乐有了极高的年岁。三里之城，七里之廓，现今只剩下一座城门东四牌楼，孤零零的，如一个孤寡老爹，张着个没得牙、黑洞洞的嘴，当起大街，晒太阳，打瞌睡。大地方的人物初来乍见，恐怕就会生出许多怜悯：老了。
这种怜悯不仅讨厌，而且可笑。老，对一个人来说，那当然不是很得意的事，可是长乐是一座城，老城更令人留恋、向往。长乐一九八三年重修县志，其《历史概述篇·建置沿革章》写道：“公元前一〇八年（汉武帝元封三年）设长乐县，迄今一九八三年，凡二千零九十一年之历史。举目全球，世有长乐一千八百年之后，方有美利坚合众国。”执笔者是民国时期长乐县府的书记（文书）、现任县政协副主席的龙兴老先生。他既能计算出长乐的年岁，又能远比美国，而且把美国称为美利坚合众国，长乐朝野一时誉之为“大手笔”。可惜长乐生在偏远的广西西北山区，若是生于黄河流域，中原大地，胜数黄帝尧舜，夏商周秦，又比美利坚合众国多活过多少千年，龙兴老先生的大手笔又能生出多少华彩！
其实，长乐的骄傲远不止此。太平天国翼王与天王洪秀全分裂后，回师广西，驻长乐达六月之久，县志就写道：“别处仅驻数日，惟见长乐人杰地灵，有帝王之气，驻半年，改长乐为龙城，似有立国之意。”文间虽不无憾意，但与诸多历史古都，乃至北京南京相比并列，实也仅差无几了。为此，大凡客来，长乐就要很殷勤地引导客人去参观翼王亭等古迹，一面郑重其事地介绍，一面郑重其事地从客人脸上看取表情。
人所拥有的一切，大约都是可以引为骄傲的，至于引为骄傲的理由，也大约都是找得到的。流过长乐城北的龙江，并不为长乐所独占，可是，在长乐看来，整条龙江却只是流经长乐的这一段经得看，耐得玩，爽神。龙江年年发大水，在河中最高的乌龟石快要被漫过的时候，必有消息传来，说是下游的柳州（被长乐认为是一座极大的城市）沿江的沙街已经进水。于是，长乐在紧张之中得到欣慰和优越感，偌大的柳州被淹，而自己仍然没事，到底强他几分。洪水期间，若是上游地方来人，惊讶这里的大水，说上游只发了一点水，长乐或者就斜了眼小觑那上游人，或者就露一回富有的微笑，紧张的富有。龙江年年淹死一两个人，淹死的若是本乡本土的人，长乐难免感叹天时、命运、征兆，这当然不是长乐本身的事；若死者是外方人，尤其是北方人，长乐就在一阵毛骨悚然之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看看，是不是？游过黄河长江的人，游不过龙江！”当然这就是长乐自身的骄傲了。
我是长乐的子孙，自然一点也没有不认祖宗爹娘的意思，也不曾伙同了大地方的异乡人来挖苦家乡。“长乐长乐，得乐且乐，知足长乐。”长乐几千年来这样教育我们这些子孙，当真也能免去些必要的烦恼，而增添了安居乐业的信心，临危不惧的勇气。讲排场，广西四大镇，没得长乐的份，长乐就知趣地不同四大镇比，而是跨过头去同“美利坚合众国”比，掉过头来同一切比他小比他土的小镇比。比历史比地理比楼比街比男人本事比姑娘漂亮，能比什么比什么，总会比出乐趣、比出神气来。讲富贵繁华，柳州旧时的商号几时愿意几时能吞掉长乐，玉林的农家比起长乐的农家就同鹏雀相比一样，但长乐可以懒得去理睬这些，只开口闭口谈都安七百鼻（今属大化瑶族自治县——编者）的缺水，天峨凤山的险陡，南丹瑶寨的贫困，谈笑之间，长乐焉不长乐？只要长乐住得安逸爽神，就好！这，是长乐的第一要义。
P2-4

很多人只知道聂震宁是出版大家，知道他主持出版过中文版的《哈利·波特》，却不知道他还是一位获过文学大奖的青年作家。
20年前出版的聂震宁小说选《长乐》至今仍有众多读者到出版社和网上求购，因为这书好看而且耐看。

我已经老了。尽管我周边的朋友并不这么认为，尽管
有人初次见我，对着自况衰老的我，断然惊呼“怎么可能
”，可是从生理年龄而论，我无疑是老了的。老有老的好
处。因为老了，顺理成章就成了老出版家，就有了不做出
版而倚老卖老去做出版讲座的理由。然而，不做出版的老
出版家究竟还能做多长时间的出版讲座，当然这是可以质
疑的。
一次出版讲座结束时，有些听众上前来排队请我签名
，通常是在我的编辑出版学论著上签名，不料，排在最后
的一位男士，他递上来的是我多年前的一本小说选《长乐
》，1998年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很显然，那是一本
盗版书，纸张和印装质量都很差。面对自己暌违已久的旧
著，一时间我有点儿转不过神来，有一点欢喜，可对盗版
书又很不高兴。我的表情使得面前的这位哥们不能不说话
。他说，我在网上读过您这本书里的部分作品，很喜欢，
可是在多家网店和书店都买不到这本书，后来是在一个小
书摊那儿弄到的，虽然是盗版，总比没有好，您是老作家
了，请给我写句鼓励的话吧。
写句话没有问题，人家是如此地喜欢自己的作品。可
是，他竟然称我是“老作家”，这可让我心生愧意了。自
从1994年做了出版社社长，我就停了小说创作，也可以说
就停了一个青年作家的生涯，一心去帮别的作家做书去了
。有时候，虽然被人们称为著名出版家、作家，可我总觉
得前面这个出版家是实的，后面这个作家却有点虚，像是
躲在出版家后面，捎带着说说而已。尽管为了留住作家的
感觉，在出版社社长岗位上也间或发表一些散文，出版了
散文随笔集《书林漫步》等，可实在没有多大的出息。我
之于作家的记忆，似乎还停留在青年作家时期，不期然，
我竟成了“老作家”。
在人们的印象中，所谓老作家，通常是指那些笔耕不
辍、著作等身、头顶光环的老年作家。我老是老了，可作
为作家，与那些老作家基本上不搭界，哪里好意思就“老
”起来呢！
为此，自从离开中国出版集团公司总裁岗位，不再直
接从事出版实务之后，我就重新拿起文学这支笔，写散文
、随笔，出版了随笔集《舍不得读完的书》和文学作品集
《天国之翼》，并开始小说创作的准备，暗中给自己打气
，至少要在有生之年把这个作家的身份做得实一些。
因为，文学创作毕竟是我此生的第一爱好。正如名副
其实的著名老作家李国文先生在《长乐》初版序言中赐予
我的一句箴言：文学是条不归路。诚哉斯言！有过一段时
日不短的文学创作生涯之后，好像就很难彻底割舍了。倘
若我从现在起一直写到年纪更老，那时让人称作“老作家
”，也许能稍微心安理得。反正，目前作品这个样子，即
使年纪再老，被人称作“老作家”，终归不像。
想起国文老师赐予的箴言，于是我替那位喜欢我作品
的男士，在那本盗版的《长乐》扉页上写了一句“文学是
条不归路”，既是自况，也是共勉。
现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提议重版《长乐》，我自
然是巴不得的。他们说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需求。因为出版
社已经接到不少读者的询问，希望买到正版的《长乐》。
而在我这里，却看作是对我重拾文学创作的鼓励。我将永
远感激他们。
是为自序。
2018年10月7日于北京民旺园

本书为作家聂震宁的中短篇小说自选集。全书选入二十个短篇和三个中篇（《岩画与河》《暗河》《死信》），编成《快乐的故事》《不快乐的故事》《森林的故事》三辑。所选作品既有对传统文化内涵的严肃探讨，又有对人生意义的深情叩问，既具有广阔而深刻的现实关注情怀，又富于冷静而睿智的哲学思辨。其中许多作品形式有意味，叙述有创新，描写生动传神，语言幽默智慧，可读性强，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