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
“豹子!……”
疙疤老山听见桥头堡那边一片惊惶的呼吼,两条后腿一靠,四蹄并作一束花瓣,整个躯干弯曲成一张弓,嗖地跃上桥头,美丽的斑纹在白光中绾一个疙瘩,就越过了川黔公路210国道。踩着弹性的肉垫,它跑过几幢沉睡的楼房。那种辛辣刺鼻的石灰气和水泥味,使疙疤老山立刻意识到自己处在一种困境中。透过一大串咝咝地响叫的灯影,它看见一堵雄伟的堤坝拔地而起,冷酷地切断了去路。从坝基和桥头冲过来的哨卫已经逼到跟前,冲锋枪如临大敌地扫射着,在江岸上黑乎乎的乱石堆中溅起大片火星。疙疤老山被逼到了水边。波涛翻滚的江心,一双豹子眼睛圆瞪着,浑浊中透着一种期冀,像星辰一样在那里蛊惑着,召唤着。疙疤老山没有片刻犹疑,坚定地走进江水去。
疙疤老山被激流冲出去很远。但它最后还是挣扎着游到了对岸。
那个白天,疙疤老山卧在一座长满灌木的沙岗上。它一动不动,仿佛一团长满苔藓的黄土疙瘩,怯生生地看着对面的铁路,还有铁路那边的公路。长长的火车扭动着,从弯道里出来,轰隆轰隆喘着粗气,钻进黑乎乎的山洞,不一阵,又风风火火地钻出来。这在那片低矮平缓的丘陵上是从来没有过的。它感觉到一种艰难,但更多地感觉到的则是一种亢奋。它知道自己已经走进高原,来到了大山深处。
从这天起,疙疤老山背朝铁路走着。但它无法避开公路,这个世界上最庞大的工程,仍旧蛛网一样布满高原每个角落。只是这些公路一条比一条狭窄,一条比一条破烂。疙疤老山因此认定自己所要到达的目标已经不远了。
六月的阳光下,大地上一切都依照热膨胀的规律扩张着。空气也不例外。腐殖质的腥气和叶绿素的清芳混杂着,从山那边飘来。疙疤老山扁平的鼻头翕动着,欢呼地冲上山冈,奔下山坡。在那片针阔叶混交林中,疙疤老山调整步法,开始走“S”路线。整个豹族的成员都生性孤僻、阴鸷。但和其他的动物一样,它们也需要配偶,需要繁衍。这种步法,在开始和结尾两个阶段,可以有效地嗅出刚刚走过的路上,是否有一只雄豹跟来,从而确定是前进还是等待。也许林子太小的缘故,疙疤老山在这里没有找到伴侣。
但疙疤老山并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遥远的山垭,犹如一张巨大的嘴巴,把太阳往下吞噬着,大片血光在山口上涸开来。这工夫,疙疤老山走到林子边上,扭着颈项,一颗脑袋停在空中,正搜寻雄性豹子那种特有的狞野腥膻的气味。一只狐狸,迷迷糊糊地跟上来。它刚刚看清楚那个似虎非虎的脑袋,转过身去,还没有来得及跑,树盖的暗影一抖,就落下一道闪电。这只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畜生,只意识到两对尖利的犬牙扎进腹腔,眼眶里一片血光,就被撕成了碎块。疙疤老山好几天没有进食,橡皮一样的胃袋贴在肚皮上,沉甸甸的,也空空的。生长在高原山地的动物格外鲜美。它大口大口地撕扯着,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咕噜咕噜声,躯干上金亮的皮毛也禁不住快乐地颤抖……
天擦黑那阵,疙疤老山来到一座断崖上。透过漫天漫地拉开来的夜网,它影影绰绰地看见前头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村落。随着两点鬼火一样的光亮晃悠着,空气里弥漫开来一种淡淡的苦涩。疙疤老山打了一个喷嚏。转过身来,它沿着山体的断层走着。在头顶上,大团黑云在高空气流的鞭打下,急切地集结着,布下厚重的云阵。遥远的天际,一颗橙红的亮星不知疲倦地闪烁着。那是疙疤老山熟悉的大角,豹族世界的牧神。整个牧夫座都沉睡了,只有这颗星是苏醒的。在它的光辉下面,疙疤老山可以感觉到,那只在长江下游的丘陵地带里昼伏夜出的老豹子,虽然金亮的皮毛一天天地烂掉,但它仍然仰望着牧神,仍然在向牧神祷告,祈求牧神赐福美丽的疙疤老山。现在,疙疤老山仿佛一种本能,正一步一步地向牧神走近,寻求万能的主宰的庇护。
冥冥中,它似乎意识到一场灾难就要来临……
《困豹》是贵州省仡佬族作家赵剑平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一部描写当下中国偏远乡村生活的小说;是一部借助生态环境的危机,表达或示寓乡村中国生存困境和精神困境的小说;是一部以独特和深刻的方式阐释中国问题和矛盾的小说,抛弃了颂歌和赞美诗,以敢于说出真相的决绝创作出的杰作。
赵剑平著的《困豹(精)》为长篇小说,叙述了边远地区云贵高原少数民族在社会转型期的丰富多彩的生活故事。
小说表现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失衡的现实。故事含蕴丰富而又充满诗意,具有一种宗教和哲学的思辩色彩。它是写实的,也是寓言式的;既充满现实感,又具有历史纵深感。作者将人情与兽性比照着来写,显得混沌而又清亮,酷烈而又温馨,奇崛而又朴实,给人一种复杂、丰富的阅读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