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长江头与长江尾
2013年春节期间,我与女儿在上海这座春意蒙蒙的城市团聚了。有这么几个比较特别的地方:一是这次团聚整整隔了六年时间;二是女儿第一次进城,从来没有去过一眼看不到山的地方。最特殊的是,在陕西被大山团团围住的一个小县,也就是我出生的那疙瘩地方,这个时期的我,风头已经盖过任何一位历史人物。这帮农民,无论认识不认识我,遇到不好好念书的孩子,或者是不听话的小黑狗,挂在嘴边的不是三迁的孟母和刺字的岳飞,而是我——一个顺着长江头一路混到长江尾的小记者。但是女儿从那个小县赶到大上海的时候,我的真实情况是:几乎到了身无分文的程度。准确地说,我这个神人一切又回到了原点,与一个农民的处境没有任何差别。
女儿就在这样的背景下进城了。那是正月初四,我爬起床的时候,是早上还是下午已经很难判断。平时当钟表用的手机,掉进厕所进水了,所以模糊不清;天空的云层很厚,太阳露不出小屁股,让人无法把握时间的脉络。这个拥有几千万人的城市,外地人基本衣锦还乡了,本土人热衷于出国旅游,所以一下子空洞了许多,一座座不再吵闹的高楼大厦,像是一个个寂寞的少妇。
外面不时传来鞭炮声,多年没有下雪的上海,突然飘起了雪花片子。雪花片子是我们长江头的冬季里最常见的东西,也是孩子们冬天里最大的快乐。除了趁大雪天进山打猎之外,还可以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但是在长江尾的上海,是三五年不下雪的,一旦下雪了,没有哪个家长愿意让孩子在天寒地冻里受凉,这就是城市孩子失去乐趣、不够单纯的一个方面。所以城市里一下雪,我就格外地想家,不是想雪花的白,想雪花的纯,而是想念我的女儿。我觉得从天上飘下来的不是雪花,而是从老家伸过来的小手,它们每一片都渗入我的身体,撕扯着我的心。
在我看着雪花联想到女儿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正是女儿从老家打来的。
女儿是腊月二十九出生的,今年大年夜恰恰是二十九,过了大年夜她就十三岁了。记得大年夜的晚上,女儿也打过一个电话。她说,爸爸,我想你了,你一个人在外过年,年夜饭吃什么呢?除了糖肉煮栗子外,酒也不能少啊。她说,爸爸你虽然一个人,也要买一串鞭炮响响,这样新的一年才会顺顺利利。女儿说这些的时候,其实我刚刚吃完泡面,本来想看看春节联欢晚会,但是那台从旧货市场淘来的十四寸的破电视,突然就坏了,也懒得去修。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一个人在上海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晃荡着,穿过一波又一波的烟花爆竹,听到一浪高过一浪的碰杯声与欢笑声。
我对女儿说,今天是大年夜,也是你的生日,爸爸不能给你买蛋糕,也不能给你点蜡烛,所以爸爸买了很多鞭炮。我现在正在外边响炮呢,祝你生日快乐。说着,我把手机对着外边,让女儿听。其实我一个炮也没有买,全中国的人都在响炮,只要女儿她听见了,这些炮权当就是给她响的吧。说着说着,女儿就哭了,应该是幸福的泪水,或者是想念的泪水。在挂电话前,女儿告诉我,她是背着妈妈,跑到别人家打电话给爸爸的。
“我妈在喊我吃饭了,爸爸,祝你生日快乐!”女儿着急地挂掉了电话。
“生日快乐?你是不是搞错了?”我还没有说完,电话已经挂断了。女儿应{亥想说新午陕乐的吧?也许她并没有错,这是她自己的生日。一个没有爸爸在身边的生日,她只能自己给自己点灯、自己祝自己的生日快乐啊。
女儿之所以要偷偷打电话给我,大家应该已经猜到了吧?因为我与她的妈妈离婚了。
说实在的,常年在外边打工的人,开始那两年你可以忍受寂寞,那时的寂寞真美好,像都是夫妻生活的前戏,一直坚持到春节回家团聚的日子。但是后来你就会发现,前戏太长了就会消磨你的意志,失去耐心就不再是寂寞的问题了,你与爱人之间越来越陌生,陌生得让你无法想起她具体的长相。这时候,你才明白你的婚姻已经结束了。
那是六年前的一个春节,忍受了整整一年,在心中多少次重复过,夫妻相聚时那种麻麻的久别胜新婚的镜头,把自己想象成一头野性大发的狼。而且在春节这种喜庆的节日,许多人都把夫妻生活,当成最高的庆祝仪式。春节,对成年人来说,就是一个做爱的节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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