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后的世界,满是雨水的味道。
墙中央格调低下的挂钟,时针刚刚迈过七点,属于自然醒来的时段。
凉湿的风从窗户的空隙涌入屋内,靠窗的茶几已经蒙上一层如同绒毛般丛密的水雾。远处的山峦在雨雾氤氲中只剩下淡抹的轮廓,昨天还啁啾不止的蓝知更鸟,现下却像被谋害似的杳无音信,沿着窗外梧桐树茂密的树冠搜寻无果后,我努力压下嘴里不断膨胀的呵欠,改为静静地深呼吸,两次以后坐起来,留神绕过“白鲸”巧克力色的小腿,在靠门的一边找到了拖鞋。
望着外面的雨,我拧开矿泉水瓶吞下上午的第一口水,然后戴上耳麦,恰好是《Wishyouwerehere》的旋律,与残留在指尖的冰冷悠长的金属触感不谋而合。刷牙时发现昨天被“白鲸”指甲划伤的脖子隐隐作痛,侧头吐泡沫的一瞬从镜子里瞥到一条红线,用卫生纸擦了擦,并没有流血。洗漱完毕后出门,门口两个推车的女服务生正停着低声说笑,对着我微笑致意后又并肩走向走廊另一端,整条走廊都弥漫着年轻女孩讨人喜欢的香味,直到走下楼梯间,香味才随着猩红色地毯的尽头一同戛然而止。
毕竟太早,气温又未见得适宜,大厅里只有寥寥几人。我缩了缩脖子,却在金色丝绒的窗帘下发现一对结冰的孩子——之所以想到结冰一词,是因为两人依偎在沙发里一动不动,森冷黯默的眼神确是像透过一层低温凝结的介质袭来。我假装无意落座在和两人相对的位置,目测身高不超过一米七、长着如女明星般白皙额头的少年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女孩则继续托着腮,专注地看着落地玻璃外的银杏树。两人自始至终没有早熟情侣间的亲密举动,不过即便是安静地坐在角落,也依然惹人注目,毕竟这种酒店并不是经常有中学生出没的地方,更何况是这么一对气质不俗的孩子。
这时大堂经理走过来向我寒暄道:“这种雨下起来就不晓得要到什么时候,天气预报明明说是阴天。”
在女孩视线中的银杏树应该是这家酒店——银杏酒店的标志物,矗立在大厦西面的停车场附近,比起主楼后面的梧桐树略为纤细一些,如今正是黄叶的季节,要是像昨天那样干爽的天气,淡黄色的叶群在秋风的吹拂下娴雅地拂动,偶有几张叶片富有韵律感地缓缓飘落,原本流水线一般冷酷运作的酒店,竞在此刻霎时浮现出某种光阴荏苒的美感,因此吸引了本不计划在此落脚的我。而眼下树上的叶子在雨水的冲刷下呈现出蜡样的光滑,耀眼得让人多少感觉不快,地面的落叶与泥水浑作一团,一簇簇牢牢依附在地表,像是突发变异的皮肤赘生物。七点半后出现了三个披着透明雨衣的清洁工,三人似乎深谙如何与银杏树进行拟人化的交流,以慢于寻常的节奏踱至树下,接着小心翼翼地清扫落叶,动作轻柔,似乎刻意避免扫帚在地面留下痕迹。
酒店大门是一段笔直的白色甬道,与两旁对称分布的十二棵柏树同属于“冷酷流水线”的一部分,柏树不存在落叶的麻烦,精神抖擞地挺立在道路两边,顶着臃肿得好像黑人头的树冠,整齐划一地迎接来宾,靠近阶梯的地段是带地灯的喷水池与更加不值一提的花坛,玻璃门前站着穿夸张制服的门童,大概因为制服不合身,又瘦又高的青年如海带般萎靡不振,虽然有碍观瞻,倒也应该和结冰的孩子、银杏树同样划分为与酒店节奏不符的一类。
“那株树有几年了?”为免过长的沉默超过礼仪的界限,我并非情愿地向经理回问。
“你说银杏?六七年了吧,开张不久就运来了,树龄多少倒确实不清楚。”
“哦。”
“可惜多半会被挖走,就在最近,挡着停车场人口了。”经理并不可惜地说。
“是么?没有银杏还怎么叫银杏酒店呢?”
“嘿。名字嘛,拿破仑酥里也未必有拿破仑啊。”经理自认为妙语解颐地笑了笑,然后朝柜台的方向踱去一此人身材魁梧,脖子粗壮如同摔跤手,走路时脚步缓重呈外八字,若是剔除职业化的笑容,倒颇有几分黑道人物的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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