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倾向于后者。谁都知道,沟口在银幕上塑造女性时,是把她们当神一样塑造。《雨月物语》的妻子(田中绢代饰)死了,也要化作幽灵等待丈夫回来,哪怕那个负心人,早已像《聊斋》中的公子,被幽灵魅得乐不思蜀;那个晚年还要在暗夜里当野妓的女人(《西鹤一代女》,仍是田中绢代所演)最后出现,是最庄严肃穆的圣乐伴随。写过《沟口健二的世界》的日本电影人佐藤忠男,还特意对《西鹤一代女》的改编做了一番鉴别,他指出井原西鹤原小说(即《好色一代女》)里的妓女,是做了尼姑后给大家讲她以前的事,基本属于天性淫荡一类,而沟口健二则强化了环境与命运的逼迫。我因为看过沟口健二的《游小姐》,便也把谷崎润一郎的原小说《刈芦》读了。发现片中的情节也是朝着“美化”女性的方向改动:游小姐带妹妹相亲,慎之助却看上了她。妹妹看出他们二人相爱却不能爱,所以,决定嫁给慎之助,却暗里不行夫妻之实,以成全姐姐和丈夫。姐姐意识到这件事,就远嫁了商人。而原小说中的游小姐,是任性而自我的,谷崎写她最初说服妹妹嫁慎之助,其实是为了自己能一直看到他。后来远嫁商人,还是因为慎之助后来劝她说,商人的家庭毕竟优渥得多。尽管更改了人物行为的逻辑,这部片子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妹妹看似为姐姐做牺牲,虽嫁人而仍愿意让丈夫和姐姐相恋,但心中的苦仍溢于言表。姐姐表面上劝成了这桩婚事,却处处在三人相处中让别人误会她才是慎之助的夫人。当然,这事由日本人演绎,是可以变态到堂而皇之的程度的,但它显然已经是沟口式的别扭,而非谷崎式的畸恋。
我们在这里体会到的只是,沟口对女性的苦心,为在银幕上完美地展现女人的美与牺牲,他甚至不惜让慎之助这个角色变得憋屈。要知道,田中绢代演游小姐时已经四十冒头,虽然演技一流,但论长相的美与高贵,还是说不上艳压群芳。除非影片说明,慎之助是个恋母狂,否则他相亲一下子就相上年长的游小姐,而置年轻而单纯的妹妹于不顾,真说不过去。
但情人眼里出西施,谁让沟口健二恋着田中呢。
挨过情妇一刀的人,何以还要在银幕上如此塑造女人呢?此事倒值得认真一究。佐藤忠男这本书,提及一段轶事:沟口健二的姐姐,向弟弟借钱。他结果回了一封信:“姐姐:人生本来无一物,这是佛门的说法。”姐姐看罢自语道:原来如此。
看这一段,不禁心中一冷,虽如此,却也恰好可以找到理解沟口女性电影艺术的切口。沟口健二的姐姐名叫寿寿,曾经当过艺妓,后被松平子爵赎身,娶为妾。沟口一家,很长一段完全是仰仗寿寿的资助才得以存活。甚至在沟口母亲去世后,十七岁的沟口的生活也完全依附寿寿。但是,功成名就的沟口,仍然以这样的冷然,对奉献了一生的姐姐做了“回报”。
现实与电影,还是两回事。现实与电影,又并不是没有关联。“亏歉的补偿”,是某些男人对女人的心理。沟口健二的妻子千枝子精神受刺激进医院,他就是歉然地觉得,这事和自己有关。只是一般男人意识到亏歉,会做现实中的补偿,而沟口则是把它直接带进他的创作中,以银幕,对女性做一次补偿,生活中则依旧我行我紊。这个补偿的另一面,就是他的影片中,难见黑泽明电影中的男性英雄。也许沟口下意识地觉得,男人并没有那么完美,那么敢于承担。
佐藤忠男曾概括说,沟口是具有封建气质的导演。“这绝无对他进行诽谤之意。因为他是把与自己的封建气质做斗争作为自己的艺术主题的,只有这种激烈的斗争,才是他那坚韧的创造力的源泉。”我觉得这种封建气质,大概也包含着女人应该为男人做隐忍与牺牲吧。
我不知道田中绢代,是否对沟口也有同样的理解,反正现实生活中的他们,一个喜欢另一个,早已溢于言表;而一个对另一个,则并没有热烈地投怀送抱。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田中绢代早年嫁的是导演清水宏,后来离异,也是选择独居。她的个性,在沟口身边工作过的新藤兼人最为清楚。制作沟口的纪录片时,他曾遍访沟口身边的工作人员。问到田中绢代,当然没有回避沟口对她的情感。田中的回应只是一笑,她说:沟口健二爱的,其实是我塑造的银幕上那些形象。
田中绢代后来与沟口分道扬镳,是因为想执导自己想拍的戏。她是日本影史上第一代女导演,一生导过六部片子,1974年的《望乡》阿崎婆一角,算其艺术生涯的绝唱,当然,晚年她也有无剧可演的窘境。新藤兼人所写的田中绢代传记,记录下她许多撼人的言语。比如:“拍戏,就是和导演决斗。即便是摔下悬崖,指甲盖都脱落了,也要不顾一切地爬上来!”又比如,在她临死前,眼睛已经失明,她的表弟。——小林正树导演来看望她,她抓着他问:“导演,眼睛瞎了,我也还有角色可以演吧?”
这样的田中绢代,当然不是《雨月物语》中那种隐忍而传统的妻。但很可能,是最懂沟口的女人。P11-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