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对这场类似于移民的潮流,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该回来的,都得回来。
很多日子里,我看见父亲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四周安静得仿佛院子都是虚设。如果不是他陈年的肺疾给了我警醒,我想,父亲也许离我远去了吧。有时,我端一张凳子,紧挨着父亲坐下。父亲连呼吸声都没有,身上染着月亮的光华,像一件已完成的雕塑。
总是在我胡乱想的时候,父亲会轻轻推开祖父的房门。祖父九十岁,又聋又盲,只是言语声还算清晰,但从未说过一句完整连贯的话。祖父的房里,四季阴暗,窗户总是紧闭着的。父亲说,上了年纪的老人,最怕风,一阵风能带走一串人。我很少去祖父的房里。直到有一天,我在父亲身上闻到了一股植株初现腐朽的味道,便开始在父亲和祖父的房间之间来回跑动。
这种日子没能持续多久。父亲很严肃地不让我再进他的房间,却不告诉我原因。我尝试着偷偷摸摸地进去,但是他的听觉异常灵敏,哪怕是那只他抚养长大的老花猫,落地无声,也能惹得他一阵怒吼。我不明白父亲的火气怎么突然就变大了。我想跟他谈谈。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闪电的光芒已经积聚到了一块。我叩响父亲的房门,想跟他谈谈。他打开门,带我到正屋,坐在一把老藤椅上,用几乎是命令似的语气说:“赶紧到祖坟地去看看,要是有事那就立刻回来,不用管了;若是没事,回来搬帐篷,去那里守夜。”
父亲的逻辑很简单,这样的天气,定是偷盗者善于利用的机会。
乡村的夜静谧,透着混沌初开的寒意,田间地头灯火如豆。而雨水,加深了这种气质。披着雨衣,我沿着老井(其实早先是湖,后来遭填埋越缩越小,现如村庄地里的一块老年斑)斜插向槐树林,再约五里路便是梨林子。梨林子是嘉庆年间一个老江湖所说的风水宝地。父亲说我小的时候大半夜地偷偷溜出门在那里宿过夜,第二天天明是被跛脚张生送回家的。为这事,我特意问过张生。他扶正跛脚,笑着继续手中的篾活,没有理我。
我笑了笑,所谓的“宝”,其实是梨子比较甜。
张生在那里。这让我很惊讶。他是祖父的徒弟,结婚不到一年,安徽来的媳妇难产死了,便再也没续弦。他顶着蓑衣,一步一个钉地搭着帐篷。我赶紧上前接过他的活。他便拾起拐杖,待在一旁,为点不着烟小声谩骂。对,很小心翼翼地骂着。
我们窝在帐篷里,安静地抽着烟,没有说话。那是一个我们各自注视着雨水将远处的豆光浮起,橘黄色的光芒并不均匀蔓延的冷夜,能看清各自鲜活的哈气的冷夜。
雨水几乎是骤然停止的,阳光在第二天准时到达。张生就在那个夜晚,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烟,走了。如此近距离地看着一个人的离开,我的安静,胜过了他的安静。将帐篷的帘子掩好,我转身回家。
父亲对张生的离开,表现出极度焦躁的情绪。当然,这是我分析出来的。他让我将藤椅搬到后门口靠近内院的地方,铺上薄单,坐上去试了试,然后速度很快地站起来说“不合适”,又让我搬到前厅里……终于坐定后,他开始抱怨那一只老花猫总是喜欢睡在墙上的竹篮子里,而且它晚上打呼噜的声音越来越大,好像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父亲交代我下午抽时间去找王兽医来瞧瞧。王兽医当然不会来,因为他转行都有快十年了。
祖父仍旧气若游丝地躺在床上,偶然的咳嗽,令人欣喜。“在等什么呢?”我曾经这样问过父亲,在十五年前,当我发现祖父已无希望再站立起来时。一想到祖父至少有十年不知道我——他的亲孙儿——进过他的房间,我突然害怕起来了。并非他不认识我,而是他所处的这个世界布满了无数眼睛。在这段时间,每经过一次乡下小路,我都心里咯噔一下,它们敏锐,散发出寒光。
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