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伯河畔(保尔·海泽)
一月末。群山还覆盖着年前的第一场大雪,透过浓雾射下来的阳光仅仅才将山脚下的窄窄一带积雪融掉,坎帕尼亚荒原上却已绿意盎然,恰似已经春回大地。只有这儿那儿地立在凹地的缓坡上,或者围绕着一所孤零零的小茅屋的一排排橄榄树的秃树,以及蔓生在大路两旁的披着霜的一丛丛荆棘,仍能让人感觉到严冬的威胁。这时候,散布在荒原上的羊群都还集中关在农舍旁边的畜栏里。为了勉强挨过寒冬,农舍通常建筑在山丘后,并从顶到底铺上了麦秸。牧人中谁要是会唱歌或吹牧笛和风笛,这时便三三两两前往罗马,在那儿要么摆出风笛手的架势给画家当模特儿,要么干其他营生,聊以度过他们穷促、寒冷的日子。牧人自顾不暇,牧犬便失去管理,饿得发了疯,一大群一大群地在茫茫无人的野地里乱跑,成了坎帕尼亚荒原的真正主宰。傍晚,顶着吹得更加猛烈的寒风,一个男子出了庇亚门[1],循着城外穿过一排排农舍的大道,不慌不忙地朝前走去。在他宽宽的肩膀上胡乱披着一件斗篷,灰色的大檐帽压得低低的。他眺望着对面的群山,直到大路通进一片果园,园墙仅仅给他留下远景的小小的一隅。他似乎感觉到太憋闷了,于是重又坠入不愉快的思绪中。他本是为着摆脱它们,才来到郊外的。一位衣饰辉煌的主教大人带着侍从经过他身旁,他既未看见,也未致敬,直到跟在后面的主教的车辇辚辚驶近,才使他发觉自己的失礼。与此同时,从梯费里方向也驶来一辆接一辆轿式马车和轻便马车,车上满载着雅兴大发、去观赏山中雪景和小瀑布的外国游客们,年轻的英国女人的蓝色头巾在北风中飘舞;对她们娇艳的脸庞他根本不屑一顾,便匆匆离开大道,踅进左边一条田间小路,先还经过了几间磨房和小酒店,接着便已深入到坎帕尼亚的荒野中。
这时他才停下来,深深吸一口气,享受着冬日辽阔晴空下的自由。夕阳从天边照射过来,映红了古代罗马水渠的废墟,使萨宾山脉的积雪红光闪闪。城市已躺在他身后。但这时从离他不远的什么地方却响起钟声,只是由于逆着风,显得十分微弱罢了。他变得不安起来,又疾步向前赶去,好像连这生命的最后一点音响他也避之唯恐不及。很快他便离开了小径,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地翻越荒野里的一道道波浪形上坡,不时还从夏天圈牛群的木栅上跃过,渐渐地便走进了暮色茫茫、荒凉无人的原野中央。四周如同在平静的大海上一般死寂。连乌鸦掠过大地的振翅声也清晰可闻。没有蟋蟀叫,从遥远的大道上也传不来回家去的村妇的歌声。这下他才真正感到心情舒畅。他把手杖使劲地往地上戳了几下,欣赏着大地所发出的回响。
“她言语不多,”他操着罗马老百姓的土话,自顾自地说开了,“可她讲的却是实话,不声不响地关心着我们这些践踏在她身体上的孩子,对我们有问必答。从今后我绝不再听他们的唠叨,那些个轻浮的家伙!我的耳朵已叫他们的空话给磨伤。好像我一文不值,好像我对他们那喋喋不休地谈论的事情不比他们更在行,好像我除了干便什么都不懂。可是我却靠他们生活,在他们伸长鼻子到我作品上嗅来嗅去时却不得不对他们赔笑脸!真该死!”他狠狠地诅咒着——什么地方像是传来一声回响。他环顾四周,不禁一怔。在半小时路程内的旷野上,见不到一所茅屋,见不到一座土丘,也不能相信附近有什么人。过了半刻,他终于继续往前走,心想刚才准是风在捉弄他。可是突然又出现那声音,而且比刚才更近更响。他停住脚,竖起耳朵听去。
“我也许已走到一所农舍或者仓库近旁,从那儿传来了牛群的哞叫吧?这不可能——声音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听,听啊,”他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是狗群!”他嗓音喑哑了。
那怪声越来越近,嗷嗷地如同狼嚎,既非狂吠,也非高叫,而是一种重浊粗野的吼声,让风送过来就变成了一支绵绵不断的凄厉可怕的曲调。这曲调似乎有着摄人心魄的魔力。你看那漫游者呆若木鸡地站着,张大了嘴和眼睛,脸侧向传来那些疯狂的畜生的战斗呐喊的一方,完全不能动弹了似的。他终于强自振作起来,说:“太晚啦,它们早已嗅到了我的气味,要跑吧,天已这么半明不暗,不出十步准会摔倒的。算了吧,活着既已像条狗,这会儿再让自己的同类来结果掉——倒也挺有意思。我要是有把刀就好了,可以更省我那些伙计们的事儿。”不过,他说着试了试了手杖下的大铁尖,“要是它们为数并不多——谁知道呢,也许我还能比它们多挨几天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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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velle——德语文学多姿多彩的奇葩
杨武能
这儿所说的Novelle,乃是西方文学中一种源远流长、备受历代作家和读者青睐的体裁或者说样式,汉语译名为中短篇小说。它源自拉丁文及意大利文的Novella。Novella原来的意思为“新鲜事、新闻”或者“奇闻轶事”,后来成了文学术语,特指一些结构比较严谨,篇幅不十分长,而且是以一个完整的事件为中心内容的散文体或诗体的叙事作品,如薄伽丘的《十日谈》里的那些故事。也可以说,这种体裁实际上就发源于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时期,薄伽丘可以称做它的创始者,《十日谈》乃是它发展初期最成功和最有影响的代表作品。
继薄伽丘之后,英国的乔叟和西班牙的塞万提斯也写过类似的作品。可以认为,这种体裁是随着资产阶级在欧洲的兴起而兴起,发展而发展的。具体地说,它孕育在市民阶级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产生于他们轻松愉快的聚会中。也就难怪像《十日谈》里的故事,即使出自一些躲避瘟疫的男女之口,仍然是那样地充满了欢乐和生气。
比意大利、西班牙和英国稍晚一点,法、德等国一样也出现了同类的作品。拿德国来说,市民阶级的出现和发展较晚,因此薄伽丘式的Novella到了18世纪的后半叶才开始产生,而它在德语里的名称也变成了Novelle。
Novelle这种体裁在德语文学中受到特别的重视,其创作实绩和理论建构都是后来居上。从歌德开始直至20世纪,一代代的作家都热衷于Novelle的写作,名家名篇层出不穷;而且逐渐打破了一群人轮流讲故事的老套子,风格,品种多彩多姿。德国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即是以擅长写Novelle享誉世界的保尔·海泽。他与人合作选编出版的《德语Novelle宝库》(1871—1876)和《新编德语Novelle宝库》(1884—1888)两套选集,就共有48卷之多。特别是理论建构方面,德国甚至有了被称为Novellistik这个专门研究Novelle的学科领域,而在同样出了不少写作Novelle的大家的法国、俄国和英美等国,却没有如此盛况。
在我们中国,西方的Novelle这种样式在“五四”前后随着外国文学的大量翻译、“拿来”而传人。至于具体到何时何人首先将Novelle一词译成为“中篇小说”,则不可考。而且严格说来,“中篇小说”这个译法尚欠准确。因为即使以篇幅长短而论,西方文学中的这类作品也不完全是我们习惯意义上的“中篇”,它们虽说多数在三五万字之间,但短可以仅仅万把字甚至几千字——即是说Novelle也包括短篇小说——长可以达到十几万甚至二十万字。反之,有些仅从篇幅来看真是“中篇”的作品,最典型的如已被多种“中篇选”收入的《少年维特的烦恼》,实际上绝非Novelle,而是。Roman(长篇小说)。因此,今天我们把Novelle译为中短篇小说,也只能算差强人意。
再者,Novelle这种体裁除去篇幅的要求,还有一系列其他思想、艺术方面的特征和特点。所有这些特征和特点,说到底,恐怕都与它们最初产生于市民阶级的客厅里或者聚会中有关,都或多或少地受了这些环境条件的影响。在内容方面,它们反映市民阶级的兴趣爱好、思想情感和理想追求。在形式方面,它们篇幅比较适中,在其发展的早期乃至中后期,往往都以一个人或一些人轮流讲故事的形式出现,于故事本身之外或隐或现地可以看见一个讲故事的人,情节往往比较单一,而且大多引人人胜,整个来说十分注意愉悦效果,以满足富裕的市民消闲娱乐的需要。
就效果和作用而言,Novelle显然有别于文学史上通常更早产生的诗歌和戏剧。诗歌(不包括接近诗体小说的史诗和叙事诗)主要作用在于抒发情感,戏剧除了早期用于宗教祭礼和节庆,则富于社会教化功能。可另一方面讲到艺术特点,Novelle又与戏剧有不少共通之处,那就是一样十分讲究故事情节的铺陈,讲究矛盾冲突的提出、展开以致激化,直到出现一个扣人心弦的高潮和转折点,然后再慢慢进入矛盾缓和、解决的尾声和结局。
正因为这些共通之处,在歌德和浪漫派的理论家们纷纷强调Novelle内容的“闻所未闻”“令人惊奇”也即传奇性之后,德国19世纪杰出的Novelle作家施托姆便进一步指出:“成功的Novelle乃是戏剧的散文姊妹,是最严格的文学样式。它也像戏剧一样反映人生最深刻的问题,也必须以一个矛盾冲突为中心,围绕着这个中心去组织全篇,因此就要求形式极为完整严谨,剔除一切非本质的东西。”确实如施托姆所言,在世界文学史上,除去一些现代派或受现代派影响的作品已发生了变异,Novelle的名篇佳作无不富有明显而强烈的戏剧性。
从《十日谈》开始,西方的Novelle在谋篇布局上似乎还有一个常见的特征,就是喜欢和善于使用所谓的“框形结构”。那些躲避瘟疫的男女们的聚会,事实上便构成一个框子,里边包容着一则则生动有趣的故事。自此以后的几百年间,框形结构在中篇小说中可谓变化多端,在一些擅长使用它的大家手里有着无穷的妙用。简单地讲,这种手法颇能适应前面提到的Novelle的那些特点,同时既可交代故事发生的时代、社会背景,也能给讲故事的人提供抒发己见的机会,从而使框子里的主要故事变得客观、完整、单纯和轮廓清晰,还可以描写环境、渲染气氛,使故事的传奇色彩和戏剧性变得更加鲜明、突出。Novelle的框形结构的种种作用,在不同的作品里分别代替了戏剧舞台上的序幕、尾声、幕间的过渡表演乃至旁白和插科打诨等等。
论及。Novelle的艺术特色,还不能不提一提保尔·海泽的所谓“猎鹰理论”。在1871年出版的《德语Novelle宝库》第1卷的序言中,他对这一理论作了系统深入的阐述。“猎鹰”一词典出《十日谈》第五天第九个故事之前的引言:
费得里哥为一位太太耗尽了家财,总不能获得她的欢心,从此只得守贫度日。后来那位太太去看他,他把自己最心爱的一只鹰宰了款待她,她大为感动,就嫁给了他,并且给他带来丰厚的陪嫁。
这段引言使海泽悟出了Novelle的一个重要的和基本的特征,就是每个故事在发展到高潮的时候,矛盾激化到看似无法解决的时候,都应该有一个出人意表的、戏剧性的转折。而引出这转折的,最好是一件具象的、独特的、富有象征意义的物体——海泽称之为Dingsymbol(象征物)——例如那只对于费得里哥来说十分珍贵的猎鹰。海泽因此认为,每一个Novelle的作者应该经常问自己:“我的‘鹰’在哪里?那使我的故事区别于其他成千上万篇故事的独特之处在哪里?”海泽的这一理论,事实上又从另一个方面点出了Novelle与戏剧的亲密关系。那所谓“象征物”或“物的象征”,不就是在戏剧或现代的影视艺术中常常反复出现、大写特写并最终引起剧情突变的某一特别的道具吗?
关于’Novelle的思想艺术特征,不可能在一篇短文里完全说清楚。
与英法等国相比,德国资本主义的发展自有其特点。这种特点反映在文学中,便造成了德语文学与其他欧洲国家文学的显著差异。
17世纪上半叶,在德意志这片土地上进行了三十年(1618—1648)之久的宗教战争,使德国分裂成三百多个小诸侯国,大大推迟了社会历史的进程。德国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缓慢和不平衡,造成了它的资产阶级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软弱性格。在这种历史条件下,很难产生像参天大树一般气魄宏伟的长篇小说,很难产生像巴尔扎克、狄更斯、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擅长写长篇小说的巨匠。但是,作为历史的补偿,德语文学却以诗歌和中短篇小说著称于世。一些著名的德语作家除了脍炙人口的诗歌外,大都写过不少优秀的中短篇小说。它们以一时一事为题材,具备以小见大的优点。它们像生命力旺盛的山花野草一般,在德语国家的土地上到处生长出来,发育得多彩多姿。霍夫曼和其他浪漫派作家的小说,散发着神秘的“兰花”的幽香。凯勒和高特赫夫等瑞士小说家的作品,充溢着阿尔卑斯山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生长在北海之滨的施托姆的小说始终像笼上了一层轻雾似的,弥漫着凄清柔美的诗意……
日耳曼民族是个善于深思的民族,古往今来产生了不少伟大的哲人和学者。这个民族特点影响到文学,好处是出现了像《浮士德》式的富于哲理的巨著,坏处则是造成长篇小说大都议论冗杂,流于枯燥沉闷。19世纪末,托马斯·曼等登上文坛,打破了德语长篇小说贫乏和成就不大的局面。然而,即使他那伟大的代表作《布登勃洛克一家》,也仍被人比做“一部重载而行的车辆”,读起来同样并不轻松。但是,德国的中短篇小说一般却没有这个毛病。从形式上说,这种体裁本身就决定了必须要剪裁经济即要求内容高度凝练集中,容不得大发议论或进行哲学思辨。与板着面孔的长篇小说家不同,德语中短篇小说的作者们大多是讲故事的能手。歌德、格里尔帕策、凯勒、施托姆、迈耶尔、海泽,等等,他们的作品都结构严谨,富于传奇色彩和戏剧性,充满幽默感和画意诗情,使我们读来津津有味,从中获得丰富的艺术享受。德语文学通常给人一个不好看的印象,殊不知德语的中短篇小说,却真是既耐看又好看。
还值得特别提一提的是德语中短篇小说在世界文学之林的地位。两百多年来,德语国家出了霍夫曼、凯勒、卡夫卡等有巨大世界影响的中短篇小说家。以《谢拉皮翁兄弟》这个中短篇集闻名的霍夫曼,深受巴尔扎克、波德莱尔、狄更斯、爱伦·坡、果戈理以及欧美其他许多大作家的称赞。凯勒创作了《塞尔德维拉的人们》等几个优秀的集子,更被誉为“写中短篇小说的莎士比亚”。至于卡夫卡,他著名的《变形记》和《审判》等代表作,则被公认是西方现代派小说的经典,很少欧美的现代小说作者不曾受到过他的影响和启发。此外,还有克莱斯特、施托姆、海泽、托马斯‘曼和斯蒂芬·茨威格,等等,这些著名作家在写中短篇小说方面也是卓有成就,各具特色。以国家而论,德语国家的中短篇小说在传统、作者、风格等方面,可以说至少不逊于法俄或者其他任何国家。
本书选收了德语Novelle中篇幅较长的十多篇名家名作,故名《德语中篇小说经典》。另一些同样脍炙人口、但篇幅较短的杰作佳构,如克莱斯特的《智利地震》、施托姆的《茵梦湖》、保尔·海泽的《犟妹子》和海涅的《帕格尼尼》等,则收进了译者的《德语短篇小说经典》。这两个集子加在一起有三十多篇作品,虽已精彩纷呈,风格各异,却仅为数量巨大的德语中短篇小说之一小部分而已。不过,尽管有种种的遗憾和欠缺,读完它们,仍可以窥见德语中短篇小说全豹之一斑,发现并认可笔者所言——它们多姿多彩并异常“好看”。
威廉·豪夫等编著的《德语中篇小说经典》收集了众多德语名家的经典中篇作品,如海泽的《台伯河畔》、克莱斯特的《圣多明各的婚约》、凯勒的《被滥用的情书》、施托姆的《双影人》等。《德语中篇小说经典》中的这些中篇小说篇篇精彩“好看”,其富于浪漫传奇色彩和戏剧性的故事要么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要么妙趣横生、幽默风趣,读来十分过瘾。
德语中篇小说的最高成就,权威译本带来最“好看”的德语文学。
威廉·豪夫等编著的《德语中篇小说经典》包括:《双影人》《冷酷的心》《圣多明各的婚约》《台伯河畔》等。歌德、凯勒、施托姆、迈耶尔、海泽等这些德语名家写就的经典中篇故事以一时一事为题材,像生命力旺盛的山花野草一般,在德语国家的土地上生长出来,令人回味无穷。
本书由杨武能执译,陆智昌设计,适于收藏与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