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永在(精)》编著者凹凸。
《故乡永在》为一个散文集,包含六十余篇有关作者故乡人与事的散文,如亲戚、乡邻、故乡的动植物等,饱含深情,感人至深。
《故乡永在》这部散文集的写作,我前后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是个在时间深处,缓慢积累的过程。之所以“缓慢”,不仅是因为童年和少年的经历和经验贵重如金,不容挥霍,更根本地,就是基于对“准确性”的自觉追求。而且我还发现,乡土是个温情厚地,从那里走出的人,容易产生本能的眷念,甚至陶醉其中,处处以为好。这种“催眠”作用,反而遮蔽了发掘“准确性”所应必备的眼光。纵观当代的乡土文学创作,为什么品格上整体趋于低,就是因为写作者“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感性泛滥,理性缺失。而鲁迅乡土文学,为什么有那么丰沛的理性和那么宏富的内涵,是因为他着眼于“立人”,从民族历史和国民性的层面上“审视”乡土,获取乡土之外的意义。
《故乡永在(精)》编著者凹凸。
《故乡永在(精)》内容提要:故乡对人盼重要挫就在于,它是一个人心智、情愿、人性和伦理观念形成起点,是立人的基础,一如太树没有茁健的根须就会倾覆,大楼没有牢固的根基就会倒塌。有了可靠的基础,任风吹南打,沧桑变幻,内心的价值取向合作人骨架,是不会被撼动的。所以,对故乡的思惫与回忆,并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不忘来路,更好地迎新。
父亲打回来许多猎物。毛皮粘在墙上,待闲下来再细细后熟,卖到村口的供销社去,换油盐;肉坯则悬挂在空中,让其自然风干,留待正月里慢慢享用。秋后的猪獾,浑身是油脂,他每一猎得。就把乡亲们唤过来,让他们取回去用。獾油可以治烫伤,也可以用来炒菜,炒出来的菜,奇香。因为舍得,所以父亲在乡亲们心中很有位置,以致他过世的时候,都聚拢来给他送葬。他们认为,父亲活得顺人顺时,是个有德行的人。
天阴欲雪,父亲才不得不打了一些柴草,离盈冬之需,尚差得远。母亲忧凄地说:“你就不能多打一些,你看邻居的柴棚,满得不能再满了。”父亲一笑,说:“人贪为患,那满棚的柴草一旦遇见一星火,就会烧得无处躲,还是咱这样安妥。”母亲说:“你尽瞎扯,我活了半辈子,也没见谁家着过火,你是在为自己开脱。”父亲对母亲说,这里也有生活的道理——他的柴棚越是盈满,越说明他心性之空,咱的柴棚虽然空,但整个山场都是咱的柴棚,你可以随用随取,而且也不担心失火,咱这才叫真正的盈满。母亲摇一摇头,说:“你这个人,尽是歪理邪说。”父亲去世之后,县上拆迁移民,母亲来到了平原。公家资助,个人筹集,我给她置备了一座小院。侍炊用煤气,取暖有蜂窝煤,过上了城市居民一样的日子。但她总是发出感叹,说,生活虽然方便了,但心里总是不踏实,感到不盈满。问她为什么,她说,虽住在了平原,但究竟是外来户,老居民都有煤气本,咱没有,做饭要烧高价气,而我又没有收入,就指望你。还有那蜂窝煤,也要用钱买,依旧是指望你。闲下来一想,原来自己成了儿女的累赘,再也活不出自己了。
我说:“养儿防老,自古使然,你老不要多想。”
她凄然一笑,说:“也只能这样。”她沉吟了一下,又说:
“让你再破费一次,给妈买辆三轮车。”
一辆三轮车让她找到了自己——
每天朝阳初上,她就骑车出门。街巷、旷野、田畴、垃圾场、建筑工地,都能见到她的身影。她捡破烂,又捡柴草,每次都不放空。破烂变卖成现钱,买米面油盐,柴草则堆进庭院,不久就堆得盈满如山。后来她在小院的一角垒了一座泥灶,用捡来的柴草生火做饭,煤气炉灶干脆被她闲置了。
一天晚间,弟弟来看望她,老人家正窝在被窝里看电视,电视里正是我的一个专题访谈。看一眼西服革履、侃侃而谈的我,弟弟说:“妈,我给您提一条意见——我哥是官面上的人,特别注意形象,而您整天去捡破烂。就有点不般配了,所以您还是呆在家里享享清福为好。”
母亲黑了一下脸,说:“叫得再响的大公鸡,也是卵孵的,脸子要是长得白,再浑的水也洗得透亮,这个道理你哥比你懂。”
弟弟把这个情形告诉了我,对我说:“你去劝劝妈,你是老大,她听你的。”
到了她的住处,院门竟落了锁。等了很久的时刻,也未见归来,便驾车去寻。平原乡村的田间土路四通八达,不好确定方向。便循着岸树成排的地方走,果然就寻到了。
三轮车停在路旁,她正在树荫里捡落枝。落枝稀疏,要捡满那爿车斗,是要有足够的耐心的。我心里一热,她哪里是在捡拾让炊烟升起的柴草,分明是在捡拾她残余的生命时光!
我走下车来,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就像黄口小儿叫的第一声那样,既含混,又清晰。母亲分明是听见了,但没有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点也不感到吃惊。
我感到我们娘俩一下子回到了过去,内心盈满。我望了望头顶上的树冠,有不少枯枝期待在那里,便下意识地攀上树去,即便是西服革履,也无一丝犹豫。折下的枯枝,很快就装满了母亲的车子。母亲说:“咱们回吧。”我说:“回。”母亲骑三轮在前边走,我则驾车跟在后面。年近古稀的一个老人,骑三轮的姿态竟是那么轻盈,还不时回头笑笑,一派怡然自得的样子。
母亲开了院门,对我说:“咱先把柴草抱进来,再慢慢说话。”
庭院的柴草果然像弟弟说的那样,堆得盈满如山,以至于新捡来的柴草再扔上去,也不见增长。我说:“柴草已如此盈满,您于吗还那么急切地捡?要是父亲还在,他一准会骂您,骂您心贪。”
“即便他在,他也是骂不出口的。”母亲说,“他那时是站在山场上说话,有盈满的底气;咱现在是站在庭院里,眼前虽盈满了,却没有身后的山场,心里的妥贴,还得靠捡。”
我感到,父母那代人,不仅活在日子里,更活在他们自己的人生哲学里,所以,我无话可说。
母亲用泥灶给我烧了开水,沏了一壶老家的亲戚捎来的用黄芩焙制的山茶。她把两只红薯放到烧水生成的炭火中,一边陪我说话,一边给红薯翻个。P2-P4
英国作家毛姆有一篇著名的文论——《三个日记体作家》,在文中,他对龚古尔兄弟、儒勒·勒纳尔和保罗·莱奥托的创作生平进行了详尽的阐述。其文笔生动而引人人胜,其论断透辟而令人叹服。其核心之论,归结到一点,就是:有什么样的童年,就有什么样的作家,作家的作品本质上是他的自叙传,是由他的成长经历衍发的情感、观察和思考。
他还说,上述的几位作家,其天分庸常,属缺乏想象力和创作力的一类,却都在文学史上留下声名,且有篇章成为经典,譬如儒勒·勒纳尔的《胡萝卜须》,盖因为他们的童年乖蹇、蹭蹬,因而有独特经验和感受,平实质朴道来,就与众不同。中国的郁达夫的创作观也与毛姆不约而同,他的代表作《沉沦》便是得益于他少年在日本留学的苦难经历,至于《日记九种》更是最直接的验证。看来,童年与作家、童年与文学的关系是一种命脉关系,一如根须和植株,是生长在一起的。
这几乎就是一个定论——
华兹华斯在著名的诗篇《无题》中说,“儿童乃是成人的父亲”,弥尔顿在《复乐园》第四卷第220一"221行也有明确的阐释:“儿童预示成人,就像晨光预示白昼。”基于此,北京作家宁肯在回答“作家可不可以培养”时,也明确说,作家的某些部分是可以培养的——意识部分形成的“症候”一般来自于教育、阅读、知识、兴趣,而无意识部分的“症候”,主要形成于一个人的经历,特别是童年和青少年的成长经历,形成于这个阶段的深重而独特的个人感受,以及在内心的某种情结。所以作家的独特性、独创性是不可以培养的,因为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培养一个作家的童年和青少年呢?
反观我自己的创作,最得意的文字,也几乎都是源自早年的乡土经验。因为一进入旧时的场景,就温暖,就自在,就身心通泰,下笔流畅,一如神助。相反,那些凭空想象的创作,虽然绞尽脑汁,用尽心力,还是拘涩凝滞,不能自由伸展。因为生地一如母体,它给你血脉和生命基因,决定着创作者的性情和看世界的思维方式。在属于自己的思维领地,生命有“在场”的状态,可以准确地把握和判断,因而可以准确地表达与描述,就感到特别地有力量。用帕斯捷尔纳克的话来说,对准确性的背叛,就是对文学的背叛;现实主义之所以伟大,就是因为它体现了文学的最高准则,即:准确性。
所以,我本能地觉得,能让我在文坛立身的作品,肯定是这一份早年的成长经历和乡土经验。
说到《故乡永在》这部散文集的写作,我前后用了近二十年的时间,是个在时间深处,缓慢积累的过程。之所以“缓慢”,不仅是因为童年和少年的经历和经验贵重如金,不容挥霍,更根本地,就是基于对“准确性”的自觉追求。而且我还发现,乡土是个温情厚地,从那里走出的人,容易产生本能的眷念,甚至陶醉其中,处处以为好。这种“催眠”作用,反而遮蔽了发掘“准确性”所应必备的眼光。纵观当代的乡土文学创作,为什么品格上整体趋于低,就是因为写作者“匍匐于乡土,醉倒于村俗”,感性泛滥,理性缺失。而鲁迅乡土文学,为什么有那么丰沛的理性和那么宏富的内涵,是因为他着眼于“立人”,从民族历史和国民性的层面上“审视”乡土,获取乡土之外的意义。幸运的是,我在从事写作之前,就较早地接触到了鲁迅的作品,那时,好像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龄,正是内心敏感阶段,留下的烙印是深的,便不敢草率书写乡土文字,总想仰望鲁迅的余影,能写出一点高度和深度。于是,即便是学写了一些篇章,也陆续有所发表,但也不敢视为正式作品,而是作为日后“正经”创作的素材准备。后来,我又陆续读到了一些世界乡土文学的经典作品,譬如怀特的《人树》,诺里斯的“小麦三部曲”。胡安·鲁尔福德《平原烈火》,埃林·彼林的《土地》、《未收的麦田》等,豁然生出一种全新的认识:处理童年经历。绝不能一味缅怀,写乡土物事,也绝不能一味沉醉,要有成人襟怀、现代眼光和城市经验的关怀和关照,一如蚂蚁爬行得再努力、掘进得再深入,总是向下的,头顶上的风光它是看不见的。如果插上一双小小的翅膀,飞上一个小小的高度,看世界的纬度就会发生根本性的变化,就会从线性思维、平面思维、传统思维,上升到理性思维、立体思维和现代思维,如此一来,写作的“准确性”,就会有更高程度的到达。
……
祖父说,村南的那座石桥,已经很老很老了,老到我祖父的祖父也说不清它的来历。
那年兴修水利,上边来人围着它转了一圈,对陪同他的支书——我的父亲说,这桥已老化得成了一个隐患,炸掉它,修一座新的。
父亲说,咱们且慢,还是征询一下村里的人吧。
一旦征询,那桥就再也不能炸了。
人们说,这桥能立到今天,说明老天爷的生辰册子上,已经写上了它的名字,作为地上的人,你哪有资格勾去?执意要勾,是要遭天谴的。
人们又说,有了这个村子,就有了这座桥,这是谁都知道的。如果这村子是一个身体,这桥就是这身体上的一个部件,一如人,手脚齐全着,才活得健旺,一旦有了缺少,他就残疾了。一说到残疾,人们的心立刻就不平起来,因为一个大山里的弹丸小村,毕竟贫穷,毕竟偏僻,多的是近亲联姻,崽里边,便多有残疾。所以,他们对“残疾”一词,有一种本能的痛恨。
议到最后,干部群众都把目光集中到祖父身上。因为他是建国前的老党员,有话语重量。
祖父说,我放了一辈子羊,每天都赶着羊从它身上过。我昨天问了问我的这些羊,人家要炸石桥了,你们同意不同意呢?这些羊咩咩地叫成一片,都哭了。为什么呢?羊的记性赖,一旦把桥炸了,它们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桥的事提醒了村里的老人,从此之后,他们对村里的老物件就变得格外上心了。
譬如那盘老石碾。虽然吃上了大米白面,早已搁置不用了,但依旧要保留在原处,不许拆除。因为它见证着丰年之乐、饥饿之痛,让村里人更珍惜日子。
譬如村东的那棵老柳树。虽已老得只剩下躯干和儿处芽腋,但依旧是不能砍。因为它上面曾挂过用铸铁做成的钟。钟声一响,村里人蜂拥而出,聚众抗敌,相约出工,战斗与生产,留下许多故事。也是因为,出行归来,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它的枝柯,一旦望到,就有了到家的感觉。
譬如村西那口老井。虽已在另处开凿了一口深井,让管道人户,不再到老井那里汲水了,但依旧是井栏洁净,不染纤尘。不仅因为它是曾经的生命源泉,也是因为它让人心安妥——无论雨水丰沛,还是连年久旱,井里的水位总是保持在一个固定位置,不溢,不涸,给人以天启,让人们有了一种生活信念,面对富与贫,有了从容淡定、不浮不躁的心境。
这些理由,都是老人们绘声绘色、有滋有味的言说,在年轻人那里,并没有相应的感觉,认为人一老就守旧了,是可笑的,便主张废旧立新,让村子有个新面貌。但老人们是一群认死理的人,即便是言之凿凿,总也不能说服他们,便只好依从。
进人中年之后,对故乡的回忆突然就占了大部分的心思,而每一忆及,首先进人思绪的,竟总是那座石桥、那盘石碾、那棵老柳树和那口古井。如果投有它们的支撑,整个记忆就很难展开,就只剩下一团化不开的乡愁,以至忧郁无眠。
这是为什么呢?
后来我读到了友人彭程的一篇名为《树诔》的散文,一下子让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写一次回家省亲,发现村口的一棵老绒花树被人砍了,突然就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忧伤,觉得砍掉的不仅仅是一棵生物意义上的树,而是砍断了对故乡记忆的链条。原来在感情的深处,这棵老树不只是一棵树,而是故乡的标识,是故乡的象征。他于是发出很深的感慨:这棵老树是我的一个亲人,是亲情的一部分;这样一个连着我根脉的亲人已失去了,故乡的梦也就残损了,故乡也就不成其为故乡了。 现在看来,人不到一定的年龄,便不知道家乡土地上那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的含义。人生渐老,方知是非、方知深浅、方知痛痒,是岁月深处的道理。在老人们的眼里,故乡不仅是生养休憩之地,还关乎心灵,是人的精神家园。因此,老人们对乡关处处,都是怜惜的,他们既是传承者,也是坚守者,故乡因他们而完满,而厚,而存留致远。换句话说,老物件和老人,都是故乡的地标,一如几何代数里的横竖轴,有二者立在那里,村庄里的每一个人,特别是漂流四海的游子,才能准确地找到自己的生命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