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推开那玻璃门,坐在柜台后面的小姐远远望到我,便娇声问道:“请问有什么事可以帮到你?”
找陈瑞兴先生,我说,我姓王。
“哦。约了时间吗?”她瞟了我一眼。
当然约了,我说。心里暗想,你以为我白撞?
“请你坐一会儿。”她客气地把右手一摆,指向左前侧的沙发,不等我坐下,她已经拨了内线电话。
距离不太近,我听不清她说些什么,但她很快就放下电话筒,望着我说:“请你等等,好吗?陈先生马上就有空了。”她第一次现出笑容,倒也很可爱。坐就坐吧,反正等人的滋味,也不是没有尝过。我呼了一口气,但觉有些百无聊赖,眼睛便随意倘佯。那小姐身后,墙上凸出几个金色的大字:“龙雄(集团)有限公司”,而在她的右前侧,则立着真人一般大的棕黑色木雕“福、禄、寿”三星。价钱不会便宜吧?不过,这是意头,做生意嘛,哪能不由它们“把门”?钱?在他眼里,不在话下。
那个冬天周末晚上他心血来潮,忽地派车子接我上他那中环半山区的巨宅,便让我有些吃惊,六千多平方尺的面积,只有他们夫妇和一个女儿住,我坐在那空荡荡的大客厅,顿时有凄清孤寂的感觉。
“曼莉呢?”我问。
“她?”美若笑了笑,“她跟同学出去看电影。”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她的笑容在灿烂中隐藏着一点苦涩的味道。却又听得瑞兴补了一句:“平时也很少见到她,除了大家一起吃晚饭。”
也真不明白他们,三个人罢了,要住那么大干吗?就算是他们在美国留学的儿子云生回潜度假,也不用这么夸张。我踏进门来的时候,一时便有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感觉,假如不是他们带路,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走。
他们夫妇住在客厅的东面,曼莉住在客厅的西面,都各自形成一个格局。出门都有各自的出处,哪须碰头碰面?连那几个菲佣,除了我刚坐下时端了三杯咖啡进来之外,便不见踪影了。住在这大屋里,舒服当然是很舒服,但却好像是酒店一样,没有一点家庭的气氛。在我的眼中,家不必要那么大,却要有挤来挤去的热闹。他那主人房的洗手间,便大到好像我整间屋子那么大,连水龙头也是包金的。我有点不明白,他却笑着说:“大?马马虎虎啦,我每天早上就在厕所里看报纸,不宽敞还行?”
在厕所看报纸,果然气派。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级数”吧!他说过,住在什么地方,便代表本身的身份,既然是身份象征,岂可马虎?这么看来,他买下这周围风凉水冷、空气清新的住家,还有世俗眼光的考虑,可以理解。
那时他还住在太古城,他请从北京来港做短期访问的母校副校长吃晚饭,叫我作陪。吃完后,他要我与他乘他那“平治”车同行。美若兴致很高,叫司机兜到北角半山区看看。车子从铜锣湾东行,拐到几处有名的高尚住宅区,但他都摇了摇头,说:“不行。”
司机附和着:“是啊,老板你现在的身份,这些地方都不够级数。”
美若抢着说:“对了,搬到这里,还不如太古城,又大又方便。”
我转头问瑞兴:“你又要搬家?”
“是啊,在商场来往,很在乎身份。”他微微一笑,“到了我现在这个位子,不能让别人小看了。”
这就是富豪生活吧?在我看来,他在太古城的家,已经很不错,但他却认为还是CHEAP,可见在这世界上,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当车子驶向筲箕湾我家时,美若忽地说:“十多年了,当年你家里帮你买屋子时,我们还□在新界,没想到现在你还是住在这里,我们却搬了好多次。”
应该说是越搬越好,越住越大。我是看着你们发起来的。我的脸蓦地发热,只好讪讪地答道:“兄弟不长进,惭愧惭愧。”
“可惜你的性格不外向,不然的话,我可以拉你做生意,保证一本万利!”瑞兴很快接口。
“是啊是啊,你太老实,不可以做生意。”美若笑。
可不,当初手握十五万港币,瑞兴就劝我:“你不如只还首期,买它四五间,稍后再抛出,不就赚了?”
但我不敢。那是父母的血汗钱,万一楼价下跌,连自己住的屋子也没有了,那该怎么交代?
谁能料到地产步步升高?便是我住的这房子,比我十五年前买进的时候,已经涨了十倍。人家谈起,便以无限羡慕的口气说:“哗!你大赚了一笔……”其实,自己住的,有什么赚不赚?十万元和一千万元也都一样,我又不能把房子卖了,没了房子,我住哪儿?所谓赚钱,只不过是阿Q式的自我安慰罢了。
“要是当年你听我的,你现在就有几间屋子抓在手里。”瑞兴说。
“没办法,不是我的钱,不进我的口袋。”我苦笑。
“可惜那个时候我没钱,不然的话我一定那样做。”瑞兴把头靠在后座上,“这个世界就是要搏一搏嘛,你不搏,怎么会有机会?”
“不是我自己赚来的钱始终不够胆。”我心里有点不忿,“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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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的事情了,应《星岛晚报》副刊主编李洛霞之邀,撰写连载小说《一样的天空》。当时还没有计算机打字这一说,至今我依然记得每天早晚伏案用圆珠笔写作的情景;如今回头再看那一笔一划手写的原稿纸,除了惊叹科技一日千里的发展之外,也有恍若隔世之感。这一晃,近二十年的时光便悄悄流逝,惊回首,竞让人惊异岁月的无声远去,但一样的天空下,依然演变着不一样的人生。那时九七就在眼前,如今香港已经回归,但许多故事人心依旧常新,回顾从前,温故知新,也并非没有意义的吧?
那时候,报业副刊蓬勃,小说连载版盛行,下午茶时分,有好几次路过上环的街头巷尾,见到上了年纪的老人家,坐在矮凳上看一份报纸的连载小说,随着八卦杂志风行电子传媒发达,这种现象现在当然已经绝迹,但却确实曾经存在过。那时我便在报纸上取得一席之地,催生了这个长篇。当时,小说连载是报纸副刊的例牌节目,但是变化是永恒,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开始,香港传媒生态发生了巨大变化,读者口味也变样,有人认为以前是文人办报,现在转化成为商人办报,这种说法有多少真实成分,我不敢说。但就表象而言,确实令人沮丧。既然小说版纷纷阵亡,那小说也只好转移阵地,在文学杂志上另找出路,由于能够容纳的版面有限,中长篇从此之后便几乎没有栖身之地。小说既然出路狭窄,香港的中长篇便有难了;直接出版单行本吗?香港出版社商业利润当头,没有噱头的作品难得出版;看来唯有靠有心人去申请艺术发展局资助出版了,但能否审批通过,又是另一回事了!但即使出路艰难,喜欢文学的人锐减,我相信小说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文学读者依然还会天长地久。
我一度迷于阅读长篇小说,那时正是“文革”时期,我们几个逍遥派躲进小楼成一统,每天就在宿舍里啃十八、十九世纪的外国长篇名著,印象中有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阿·托尔斯泰《艰苦的历程》、《彼得大帝》,莱蒙托夫《当代英雄》,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雨果《九三年》、《笑面人》、《悲惨世界》,福楼拜《包法利夫人》,莫泊桑《漂亮朋友》,司汤达《红与黑》,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狄更斯《双城记》,杰克.伦敦《马丁·伊登》,斯坦培克《愤怒的葡萄》,马克.吐温《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等。当然并非认真读书,甚至也从不做笔记,虽然当时读的是文学系,但并不努力,只不过大把时间,无聊才读书,消遣借以消磨时光而已。但后来到香港投身工作,除了《齐瓦哥医生》之外,再也极少有阅读长篇的机会了,于是大学时期的阅读经验,又变成成长过程中难得的经历了。回想起来,那时竞有机会跑到内部书店,去琉璃厂“中国书店”书库淘当时已在社会上绝迹的文学书,我也有些惊奇;后来却发现那段无心插柳,确实受益匪浅。
《一样的天空》写出,竟会有反馈,也是出乎意料之外。在这本书里,我以诗人、散文家舒婷,文学评论家、中国现代文学馆常务副馆长吴义勤和美国华文作家、文学评论家陈瑞琳的评论以及香港诗人、小说家兼摄影家廖伟棠的访谈为序,铭感他们多年的情谊和支持。感谢李冰、何建明、刘方先生的大力协助,更感谢李亚梓小姐尽心尽力的责编,这才有本书的机缘。
当这篇后记写出之时,已是2012年年末,香港的天气阴睛冷热不定,冬至过后,今天气温下降,冬天终于来到了吧?严寒过后,百花齐放的春天就在眼前。我始终不能忘怀在电脑键盘上敲字的身影,即使那姿态翻了过去,却永远常新地定影在我的心底。
2叭2年12月24日,晴,气温9~15度,于香港新威园。
不一样的天空
舒婷
平时都叫他乃贤,正式场合尊他一声陶然,有求于他时,比方路过香港要他请吃饭,就敛手规规矩矩称他大师兄。
常常忘记他姓涂。虽然他定居香港多年,并且担任《中国旅游》杂志副总编辑,而今兼任《香港作家》总编,却难得听人称他涂先生或者涂总。
涂总兢兢业业,版面上名家荟萃;涂先生不大有钱,因为不炒股票又不识投资加偷税;乃贤是个贤夫良父,帮太太刷碗带儿子上提琴课啦,对朋友也许做不到两肋插刀,插一肋还是肯的;做师兄虽有书必赠,并非有招必教,如此藏私还经常对我生气,板脸不过五分钟,摆摆师兄架子而已;至于陶然,陶然可是香港知名作家,散文、散文诗、小小说、短篇及中长篇小说,一本书接一本书地出版。尤其最近出炉的《一样的天空》就很烫手,竟激活文坛宿将新锐来著文推介,有点好评如潮的声势。
因此,现在跳出来自诩师妹的我,大有高攀的嫌疑哕?
陶然有别于其他香港作家,并非在题材、主题的开拓上多出几招(有多少人写着同样的题材、主题?),比如移民,他集多年切肤沧桑,轻揭伤疤,其疼痛十指连心;比如商战,虽无直接亲历,凭间接冷眼旁观(常人能有几次身历其境?),居然借演艺圈杯水风波,照几番丑陋的原生态,让人倒抽几口冷气。但设若仅此而已,陶然可能还处于“风情卷”阶段,真诚中带几分稚气。
一个作家的成功,大概是将他的气质优势淋漓尽致到他特有的“领地”,且义无反顾地深耕细作?陶然一入道,就充分挥霍自己的潜质、内质。谦卑、柔弱地“软抵抗”十里洋场,又柔弱谦卑地强化自己的艺术追求。无论散文诗、散文、极短篇、中长小说都自觉或不自觉弥布在一种好似绵里藏针的气息中。根植于心源深处的温暖色调,带着陶氏特有印记,涂抹《一样的天空》,突显出不一样的声部。
这不能不归结作者的“心理功夫”。 从王承澜身上,不难看到他的内向、腼腆,也领会他独善其身的艰难。其缠绵、敏感、优柔寡断乃至婆婆妈妈,紫色的忧郁和丁香的感伤。此番同构性塑造,得益于二者息息相关和天然转换。他的遗传、血脉,有多少丰富填补着主人公脾性,主人公遭际又有多少内接于他的精神、情意。绵细的心理体认,点穴到方玫神经质痛点,成为半睡半醒的“呓语”,触到陈瑞兴骄矜的脉络,则浮现两全其美的世故。且教其他人物气色也多跃然纸上。
陶然笔下的中年情怀既是王承澜的,也是陈瑞兴的,甚至是方玫的。从文则对金钱把持不定甚至羡憎交织;经商又难舍知识分子臭毛病,尽管敛财有道还要满场走着方步;有爱情没有金钱不行,有金钱没爱情还是不行,等金钱和爱情都有了,就要求名分,没有名分的方玫终于远走高飞。
咳,人到中年什么都赔不起,名利、金钱、地位、家庭,唯一可以牺牲的就只有爱情了。
香港如此,经济快速发展的内地如此,不敢说“环球同此凉热”,至少我们之中的王、陈、方比比皆是。陶然逼我们抛弃自艾自怜的感伤,正视无可推诿的自身弱点乃至人性缺陷。由此,让我们面对经济社会的压力、诱惑、损害所造成进退维谷的尴尬,更加平心静气些?
小说以回溯的展开充溢着痴情眷旧,纤弱的感伤特别适合内在化的心灵细语,而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有利于推进意识流动。诚如有些评论所言,陶然的文本风格偏向女性化,我以为正是如此这般细腻委婉坚韧入微的笔触,方能揭开中年知识分子温吞水的表面,进入波澜迭起的内心。
多种独白、情绪化心理体验及条状意识流,构成该小说重要特色。很难给陶然贴上这个流派那个流派的标签,在各领风骚三五天的当代文坛上,陶然不是最前卫的,但是持久。
二十年前,初次见到陶然的不是我,而是我未嫁前的那只老藤椅。他好容易来了鼓浪屿,我却去了河北,擦肩而过跌足不及。这以后,三五年见一面吧,大多是我过境香港,有次还在他家叨扰了一星期。
如今,从我的天空到你的天空,不必再签证了,乃贤。作为写作人,虽是一样的中年情怀,我们却各自驰骋在心灵里那不一样的天空下。
(载于香港《文汇报·文艺》1997年12月14日
北京《中华读书报》1997年12月17日)
舒婷:诗人,中国作协全国委员会主席团委员,福建省文联、作协副主席。
《一样的天空》这部小说把人物置身于香港商场背景,细腻地描绘人物心理,对人物的多重性格下了很多笔力;揭示社会对人的生存信仰、价值观念的冲击,对亲情、友情、爱情的磨损。
陶然的《一样的天空》采用多角度的艺术结构,将各自人物的内心隐秘揭示出来,面对高度商业社会的利益和情感纠葛,深层地表现人性底蕴,真实、生动、亲切、可信,让读者倾听一首灵魂的变奏曲。
一个作家的成功,大概是将陶然的气质优势淋漓尽致到他特有的“领地”,且义无反顾地深耕细作?陶然一入道,就充分挥霍自己的潜质、内质。谦卑、柔弱地“软抵抗”十里洋场,又柔弱谦卑地强化自己的艺术追求。无论散文诗、散文、极短篇、中长小说都自觉或不自觉弥布在一种好似绵里藏针的气息中。根植于心源深处的温暖色调,带着陶氏特有印记,涂抹《一样的天空》,突显出不一样的声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