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传主庄周老先生,按照名人辞典的界定,应该是“战国时期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文学家”。这种定位,无疑是很完整、很规范、很标准的。不过,如果再个性化一点儿,也可以说,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诗人哲学家”。
哲学与诗,作为人类智慧的结晶,都是创造力的产物,它们以不同形式,共同诠释生命、彰显个性、演绎人生。历史上,真正伟大的哲学家,无不重视对艺术中的美的体验,其本体往往是诗性化的,而且,他们的哲学著作大都富于直觉的体悟,具有想象性、形象化与鲜明的个性色彩,有的还颇具浪漫的激情和狂恣的幻想。
哲学,不仅是理性思维的果实,它也常常是诗性思维的产物。也正是为此吧,所以,西方哲人甚至认为,只有诗人或者艺术家,才能成为真正的哲人。我国现代著名学者、文学家闻一多先生对此有深切的体验,他说:“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庄子的哲学“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峻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他所表现的感情既简单,又神秘,“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惆怅,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在这里,诗,既是一个文学概念,也是一个哲学概念。
庄子接受感官的呼唤,放射出激情火花,又能随时运用理性的抽象,营造出幽思玄览。如果说,他从诗那里找到了灵感的源头;那么,哲学则使他获得了悟解的梯航。在他的身上,诗与哲学实现了有机统一,统一于对宇宙人生终极问题的思考与追问,统一于对庞大的外在的社会价值体系的弃置,而着眼于对生命、对命运、对人性的形上思索和诗性表达。可以说,庄子的不朽杰作,是在一个诗性最匮乏的时代,却以其熠熠的诗性光辉,托载着思想洞见、人生感悟、生命体验,而泽被生民,垂范后世。
“诗人哲学家”之外,如果我们再推演一步,亦即普泛一点说,庄子又是一位“时代巨人”。这就引出了德国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提出的人类文明的“轴心时代”的话题。
在几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上,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神奇的现象:几乎在同一时期——公元前800年至公元前200年之间,世界范围内几大文明古国,在相互隔绝、独立发展的情况下,都分别出现了一批伟大的思想家:中国有老子、孔子、墨子、孟子、庄子等,古希腊有赫拉克利特、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印度有释迦牟尼,以色列有犹太教的先知们。他们对于人类所关切的宇宙、社会、人生等最高层次的根本问题,都提出了独到的见解,进而形成不同的文化传统,作为东西方文明的共同精神财富,在两千余年的漫漫征途中,润泽着人类饥渴的心灵。
雅斯贝尔斯认为,这是标志着人类意识觉醒、人类文明精神重大飞跃的时期。他突破了长期以来的西方中心论,在《历史的起源与目标》一书中指出:“对我们来说,轴心期成了一种尺度。在它的帮助下,我们衡量各种民族对整个人类历史的意义”;“直至今日,人类一直靠轴心时代所产生、思考和创造的一切而生存。此后的每一次新的飞跃,都会回顾这一时期,并被它重新燃起火焰。自那以后,情况就是这样。轴心期潜力的苏醒和对轴心期潜力的回忆,或曰复兴,总是提供了精神原动力。”由于这几百年间成批出现了世界级的思想、文化巨人,所以,学者们又把它称作“巨人时代”。
在中国,最先关注这一奇特现象,并从文学方面予以阐释的是闻一多先生。1943年,也就是雅斯贝尔斯提出“轴心时代”的理念六年之前,他就凭借其天才的直觉,敏锐地指出:“人类在进化的途程中蹒跚了多少万年,忽然这对近世文明影响最大最深的四个古老民族——中国、印度、以色列、希腊,都在差不多同时猛抬头,迈开了大步。”
这个“巨人时代”,在中国恰值春秋战国时期。这一时期,无疑是典型的衰世、乱世与浊世,但它又是以“百家争鸣”为标志的中华文明史上第一个群星灿烂、光焰四射的文化昌盛期。现代著名学者钱穆先生认为:“中国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多在乱世衰世。所谓大人物,他不仅在当世,还要在身后,对历史有影响、有作用”。比如,儒家的创始人孔子、孟子,道家的创始人老子、庄子,“其影响后代中国,实在大极了”。
记得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井上靖先生在谈到契诃夫的《樱桃园》和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对于当代文学的影响时,曾以“如来佛的掌心”作喻,说:“就是现在,有时也觉得是在他们的掌上似的”。这个说法很形象、很新颖,也很深刻,不过,只就一部剧作就做出如此绝高的评断,未免稍有过誉之嫌。但是,如果把这个比喻移植过来,用于那几位“中国历史上第一等大人物”,说是我们至今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从本源上讲,仍然没有跳出他们的掌心,大概还是恰当、中肯的。
相对于东西方的其他文化巨人,庄子的哲学思想、思维取向,有其瑰奇特异、卓尔不群之处。P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