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文学和文明而言,舔着伤口躲在洞穴里的思考,远比在草原上的追杀更深刻、更有价值。这既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文明的力量,让边远地带某个时期浑浑噩噩、混饭等死的无聊人生放在文明的显微镜下,让更多的人看清自己。认识自己卑微的阿Q状态,进而产生改变的心,这难道不是非常迫切、很有意义的事吗?鲁迅当年写《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不正是为了唤醒成千上万的阿Q,用另一种文明的光芒去照彻那些不自觉沉沦于浑浊生活的人们吗?
用这种眼光去看,周军成的《半截老城墙》是一部好书,周军成无疑是一个写得很少、但写得很独特的好作家,他为新疆的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花色品种,更重要的在于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未在这里产生过的品种,拓宽了、深化了我们的文学表述。
《半截老城墙》由周军成著,在《半截老城墙》里,大都写的是童年往事,而且是有关乌鲁木齐世俗生活的真实、传神的往事,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老照片”,也算得上是这座城市早已失踪的“半截老城墙”。写童年往事并不稀奇,这是散文的熟套子,关键是怎么写。周军成的笔下既没有明朗的天空也没有青嫩的草地,这个“蔫坏”的、“从那以后腰就再没有直起来”的、“崴脚成为一种习惯”的新一代阿Q,经历了阴暗、暧昧、甚至是荒诞的少年生活,他始终像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那样冷静地看着自己,就像周军成看着阿Q周军成,不动声色,不动感情,让别人去判断。这使得周军成这《在新疆·中国西北角丛书:半截老城墙》有了一种卡夫卡的味道,人生充满了荒诞感,盲目、荒唐、愚蠢、可笑,人像动物一样无知,人的行为缺乏根据,人生找不到方向和目标,在大白天像盲人一样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然而在这一系列荒诞可笑的往事后面,是沉痛,是清醒,是哀莫大于心死。这对“文革”后那个时代的表述,达到了极高的而且是超前的认识。
半截老城墙
早年的这个城市,北门跟前的城墙下是一个医院,在医院之前是个帮会,再之前是个土地庙。再之前的之前,谁也就不知道是什么了。
记忆或者历史这玩意儿就是这么先是变得模糊,模糊上一阵子也就没了,就像天上飘过来的一片云彩,转眼之间就会被风吹跑。
医院最早是盛世才建的,原先就在北门,后来(上世纪五十年代)搬到了友谊乡,友谊乡的名字后来变成“反修”,现在叫“友好”。我在里头工作过二十多年。当过护士、写过院史、看守过图书。这些记忆也许用不了多久,也会越来越淡,无法分辨。
当然,现在的医院已经不是那个医院了,快七十年过去,那个医院的旧影子,已经被一些死去的人带走了,今天的太阳光下,你找不到多少旧事,那些被风吹旧的日子,如果刻在某面墙上,也已经风化脱落了,更何况那段墙已经没了,就更不用说别的了。
一张黄得已经有些模糊的照片,我在十年前见过。一个土台子上,站着许多扛着坎土曼和十字镐的人,他们在挖着那个土台子,那是个尘土和汗水弥漫的劳动场景,里头的人都是医院的工作人员。那也许是1951年也许是1952年?现在已经弄不清楚了,人们站在北门的城门楼上,拆除这个旧时代的遗迹,跟前的城墙在之前已经被拆掉了,因为这时间城墙已经没用了,把一个没有用的东西摆在面前,对勤劳而务实的人们无疑是不敬的。
再早一些时候,这城墙也许有些用处,只是为旧时代所用而已。比如马仲英攻城那阵儿,迪化城就有很厚的城墙,如果没有城墙,盛世才可能就会守不住,那样的话,历史就会是另一个样子。也许毛主席的弟弟毛泽民他们不会死在新疆,盛世才杀掉的可能是别人,那么我加入“红小兵”的那年,在燕儿窝,就会排队站在别人的墓前举起小拳头宣誓。
上世纪70年代,我家就住在在离北门不远的东风电影院跟前,窗子后面残留着一截城墙,从东风电影院一直伸到党校跟前。现在可以说是延伸到文庙跟前,因为那时间我们不知道这地方是个庙,只知道里头混杂地住着很多人家。我们有个外号叫“小地主”的同学,家就在里头。那截老城墙和那年月的阳光、冰雪以及童年变成的记忆已经模糊了。至于在上头打架、斗“鸡”、打髀矢、比谁尿的远的种种往事也似乎不真实了。因为那截城墙已经不在了,我有时甚至怀疑它是不是曾经就没在那里待过,只是我的一种幻觉,或者我的回忆迷路了?如果他曾经在那里,只是那时间我不知道这截城墙多年以后变成的也只是回忆而已。
城墙消失的理由也许是配不上这个城市了。在早年,城墙灰头土脸,城市也灰头土脸,都那么灰头土脸谁也不会嫌谁。后来城市现代化了,一座座高楼从地底下快快地就长了出来,楼房一片连一片地一直伸进远处的墓地里头。这时间的城墙看上去就像城市脸上凸起的一道伤疤或者污垢。一个人的脸上如果有道疤痕或者擦不掉的脏东西,那人可能会觉得有些丢人,不愿意见人,更何况一个城市。城墙夹在楼宇里,对现代化的城市可能是一个羞辱。也许城墙自己也感到羞愧了,也想塌掉,只是还没塌的时候就被人拆了。
大片的楼房起来以后,人们都很忙,没时间去想以前的事情。住在楼里的人更不会去想自己是住在早年的城墙上,还是乱坟岗上,因为想这个没什么意义。
邓丽君的“小城故事”传进来的那年,城墙还在,当然,这个城市不是个小城,也没有小城里的故事。城墙上至于有没有故事谁也不知道。小时候,我们在城墙上只捡到一些子弹壳,没有捡到故事。倒是在城墙下面,发生过一些事情,有人躲在城墙下隐蔽处手淫,也有小偷把偷来的东西埋在墙根下,某年九月的一个夜晚,有一男一女在墙根下偷情被人发现,男的爬墙跑了,女的跳进旁边一个菜窖里,那年月我们很多人家的菜窖就在城墙根下。女人被人拽出来送进派出所以后,这件事情被我们说了好多天。我不知道这些是不是这个城市的故事。我想对城墙的记忆可能不只我一个人有,还有很多人也有,那对男女肯定更是忘不掉。
其实回忆有时是无聊的,正如我的这些无聊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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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在今天的生活和表述
周涛
周军成的这本《半截老城墙》大致被我读完了。现在能被人读完的文学作品已是凤毛麟角,大部分读不下去,所以“能读完”是一个很好的评价了。阿来的《尘埃落定》是部好小说,我也只读了一半,知道了,写的好,后半部不用看了。李娟的《阿勒泰角落》,是本难得的好散文,评“天山文艺”奖,我是评委,读了一半催得紧,给了一百分,不用看了。而周军成的这本书也许比不过李娟,但我还是大致读完了。这说明军成写东西的路子很特殊,他有他的味道,与现在的很多东西不同。
如果让我概括对他这本书的总体印象,现成的有个鲁迅先生的阿Q摆在那儿,周军成就是一个活着的阿Q,区别是阿Q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周军成不仅会写名字还会写书。毕竟时代不同予,新一代的阿Q可以用写作当镜子清醒地观照自己了。这是一个很大的进步,阿Q自己写不了《阿Q正传》,得鲁迅写。周军成自己写《半截老城墙》,不用别人代笔作传。
阿Q作为旧中国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的国民精神状态和生存状态的一个典型,虽然可悲可笑,却是旧中国以及更旧更旧的中国社会长期积弱积愚、民智未开造就的。阿Q精神不仅仅是属于阿Q的,大多数中国人身上都有他的影子,说它是国民性不为过。国民性国民未必能看得清,只缘身在此山中嘛,鲁迅从别的山返回来,再加上独具的胸襟眼光,一个活的阿Q就出来了。在《阿Q正传》里,阿Q画完了圆圈喊了一声“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赢得一阵喝彩,被砍头了。但是他的魂魄悠悠荡荡,应该是附了周军成的体,于是周军成不由自主地用自己的生活续写阿Q的故事。
在《半截老城墙》里,大都写的是童年往事,而且是有关乌鲁木齐世俗生活的真实、传神的往事,算得上是难得一见的“老照片”,也算得上是这座城市早已失踪的“半截老城墙”。写童年往事并不稀奇,这是散文的熟套子,关键是怎么写。周军成的笔下既没有明朗的天空也没有青嫩的草地,这个“蔫坏”的、“从那以后腰就再没有直起来”的、“崴脚成为一种习惯”的新一代阿Q,经历了阴暗、暧昧、甚至是荒诞的少年生活,他始终像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那样冷静地看着自己,就像周军成看着阿Q周军成,不动声色,不动感情,让别人去判断。这使得周军成这本书有了一种卡夫卡的味道,人生充满了荒诞感,盲目、荒唐、愚蠢、可笑,人像动物一样无知,人的行为缺乏根据,人生找不到方向和目标,在大白天像盲人一样伸出双手四处摸索。然而在这一系列荒诞可笑的往事后面,是沉痛,是清醒,是哀莫大于心死。这对“文革”后那个时代的表述,达到了极高的而且是超前的认识。
这样一种真实是十分难以获得的,它不仅需要经历更需要对经历的高文化理解,它还要排除时代虚浮文风的干扰和影响,它更需要一种独立的、不求上进的、弱者的坚定品格,才能把这样的文字一行一行地写下去。所以说,周军成是一个孤独的写作者。这个新一代的阿Q使自己从阿Q蜕变成为阿Q的书写者,这个变化使他曾经有过的阿Q式的全部生活有了意义。
在人类社会生活的丛林中,有雄心勃勃、屡屡得手的掠食者,也有不战自降、远远观望的弱势者,这个舞台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演绎着比大自然更复杂的内涵。然而对于文学和文明而言,舔着伤口躲在洞穴里的思考,远比在草原上的追杀更深刻、更有价值。
这既是文学的力量,也是文明的力量,让边远地带某个时期浑浑噩噩、混饭等死的无聊人生放在文明的显微镜下,让更多的人看清自己。认识自己卑微的阿Q状态,进而产生改变的心,这难道不是非常迫切、很有意义的事吗?鲁迅当年写《狂人日记》《阿Q正传》《祝福》,不正是为了唤醒成千上万的阿Q,用另一种文明的光芒去照彻那些不自觉沉沦于浑浊生活的人们吗?
用这种眼光去看,《半截老城墙》是一部好书,周军成无疑是一个写得很少、但写得很独特的好作家,他为新疆的当代文学增添了新的花色品种,更重要的在于他为我们提供了一种从未在这里产生过的品种,拓宽了、深化了我们的文学表述。
这本书值得一读,尤其是值得乌鲁木齐人一读。
是为序。
2012年9月23日
最后的废话
周军成
这么多年过去,好多人已经不在了,好多事情,也变得好像根本没发生过一样,这看上去像谎言的往事,就在这本书里。
因为愚蠢总是难免的!面对过去以及未来,我能说些什么?除了对真实的曲解,就是无聊与愚蠢的废话,还能有什么?
请原谅耽误了你的时间,但同时也感谢你阅读了我。
也许在这个世界上,被你阅读的人与事是有限的,而我有幸被你阅读,这是你和我以及我们共同的好运气。
但愿未来存在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2012年9月5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