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是一部写性自由的书。是一部写性自由如何酿成一系列悲剧的书。性自由是全书描写的中心。
我们这里所说的性自由,主要是指一夫一妻之外的性关系,包括两性之间的吸引、交合、离聚以及由此而引起的纠葛。那种把性自由仅仅归结为两性交合,认为《金瓶梅》中正面描写两性交合只占极小篇幅,因此否定小说的主题是表现性自由的看法是不符合实际的。交合是性自由的出发点和目的,吸引却是交合的前奏曲。吸引固然不一定全部导致交合,但交合必须有吸引做准备。离聚和纠葛则是性交合的后果。因此,它们都是《金瓶梅》所表现的性自由这个链条上不可缺少的环节,是互相联系的有机整体。
性自由的基础是性爱。
性爱是两性之间的吸引和爱慕,它的范围比较宽泛,不仅在作为高级动物的人中间存在,而且在一般动物间也存在。情爱,也是两性之间的吸引和爱慕,但范围就比较狭窄了,它只发生在不同性别的个别人中间。情爱比性爱内容更丰富,不仅包括某些先天因素,而且还包括许多后天因素;性爱内容比情爱单纯,一般来说只包括某些先天因素。如果再详加区分一下,发生在动物中间的性爱和发生在人中间的性爱又有区别。
性爱往往是一见钟情;而情爱则需要一定时间的接触和了解。性爱多为性欲所驱使,感情所冲动;情爱则是性欲、感情与意志、理智的结合。情爱以性爱为基础,但性爱不一定都发展为情爱。性爱可变性大,不专一,情爱则比较稳定,比较专一。《红楼梦》、《西厢记》、《牡丹亭》主要写的是情爱(或曰爱情),当然这里的情爱其起根发苗还是性爱,但作者没有就此止步,而是写性爱如何进一步发展为爱情(或曰情爱)。《金瓶梅》则主要写的是性爱,虽然其中某些性爱中已包含有情爱的因素,但主要写的还是性爱。
《金瓶梅词话》(本书涉及《金瓶梅》的人物故事全部以词话本为准)共一百回,每一回都写到性自由,有的是直接写性自由,有的是间接写性自由,有许多表面与性自由无关的人物故事实际上都围绕着性自由,或者为性自由烘托铺垫,或者为性自由创造条件。小说中用主要篇幅写性自由的不下九十回,只有不超过十回的篇幅主要写官场活动或商业活动。就是这不超过十回的篇幅里面也都回回涉及到性自由的内容,或者与性自由有关的内容。
在《金瓶梅》这个性自由的世界里,作者写了三种类型的人物.一种类型是全方位性自由的人物,这是小说描写的重点;第二种类型是封建贞节型的人物;还有一种类型是单向型性自由的人物,也即节欲型人物。我们所说的性自由,指的是第一种类型。
《金瓶梅》虽以女性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的名字命名,但真正的中心人物却是男性西门庆。此人是最大最典型的性自由主义(也就是全方位性自由主义)者。
在《金瓶梅》所描写的西门庆赖以生存与活动的环境中,男女结合自由,离异自由,所受外来干预较小,法律和舆论也不大过问。男女婚外交往也很自由,谁也不以此感到脸红。甚至类似于动物乱伦的丑事也时有发生。男婚女嫁基本上是自由选择,媒婆只起牵针引线作用,在许多情况下就是受当事人所托,并非出自父母包办。男女发生性关系都是在双方自愿的情况下进行的,没有男方威逼女方或女方硬缠男方的事发生。西门庆与人私通都是事先通过一定方式征求对方意见,取得同意后才采取行动的,没有像《白毛女》中黄世仁威逼喜儿的那种事发生。生活在这种环境中的西门庆,真是如鱼得水,如鸟腾空,可谓自由之至了。
有人以西门庆当官做商称霸为据,认为《金瓶梅》主要是写西门庆这个官商霸的。其实官商霸只是西门庆的身份、职业和为人,而不是《金瓶梅》所写的主题。正如我们不能因为《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秦重是个卖油郎,就认为小说的主题是写秦重的卖油生涯一样。至于有人以西门庆做商为据,想从他身上发掘资本主义萌芽,则更是缘木求鱼的做法。资本主义的发展固然离不开商业活动的发展,但不是所有的商业活动都与资本主义相联系。商业活动早在人类社会出现分工和阶级时就产生了,但那时的商业活动并没有导致资本主义。据说范蠡就是做商致富的,好像至今还没有哪个人认为他就是中国乃至世界资本家的老祖宗。只有与一定高度的生产力发展水平相联系的商业活动才与资本主义相联系,只有把劳动力作为商品自由买卖的情况出现才有资本主义。西门庆的生意做的不小,钱也挣的不少,但他决不是开创中国资本主义的元勋,在他身上找不到反对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进步因素”,哪怕是一点儿萌芽也看不到。他是生产疲软(请允许我用这个眼下流行的新时代用语)、民不聊生、商业活动畸形发展(说它畸形就是因为它不但不促进社会生产力反而破坏社会生产力,使社会陷于混乱,败坏人心,败坏世风)状态下恶的化身,腐朽的化身。这种人不仅在宋、元、明混乱之际有,在一切商业交换活动畸形发展的混乱条件下都会有。从这个意义讲,西门庆不愧为一个千古典型。
事实上,西门庆连一天生意也没有做过。他整天打交道的除了女人,还有一批帮闲无赖。做官之后,又和一些滥官污吏往来。但这些所用时间都不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中的绝大多数时间还是消磨在搞性自由上。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