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时分,红烧肉浓浓的香味像长了腿,恣意在常家垣村的上空,行走——
盛夏的太阳当真是毒辣,似乎是,它傲然挺立在当空,正自努力释放出全部的能量,试图把地面上一切有灵性的生命,全部都熬干耗尽。没有风。风是一丝儿也无。就连平日行色匆匆,仿如一大堆一大团棉絮一般的白云朵,都被熬炼得委顿在那儿,懒洋洋一动都不想动。这样的天色气候,偏是有不怕的人。
树根和草根在掏鸟蛋。
宽敞的院子里长有一棵柳树,是一棵成活了将近二十年的柳树。对于人来讲,二十岁这个年龄,就算是长大成人了,可以娶妻生子,过自己正经八百的小日子了。可是对于树,二十年的光景,又算得了什么?这样比照着来看,十七岁的树根和十二岁的草根,他们还都没有长成人呢,还都是一根毫不起眼的嫩芽芽!
这棵柳树,是常子宏当年亲手栽下的。就在那一年,当常子宏刚刚把这五孔窑洞修好后,就迫不及待地把这棵柳树给栽上了。常子宏当时为什么不栽苹果树不栽梨树枣树核桃树,他栽柳树?他栽柳树准备干什么,难不成就是为了在二十年后,引来一窝老鸦?
一只愤怒的老鸦盘旋在院子上空,翻来覆去地围绕着大柳树盘旋,并且是,“呱、呱呱、呱呱呱呱——”节奏地,声嘶力竭地拼命呼儿唤女。看起来,老鸦急得都快要疯掉了。
老鸦眼睁睁看到,十七岁的树根就像一只灵巧的猴子,只三下两下的工夫,就“嗖嗖嗖”爬到七八米高处的她家的窝边。急得都快要疯掉的老鸦只能是“呱呱”乱叫了,不然,她还能怎么样?
接下来,树根实际上也是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看到,老鸦的窝里不光是有鸟蛋,还有两只毛茸茸的小乌鸦。
树根兴奋地用两只手抱着树干,歪扭身体侧下脸去。他看到,这时候的草根正自仰着面孔,猴急猴急地看自己。于是得意地大声道:“鸦,窝里有小乌鸦。”
“要不要呢?”
树根歪扭身体再次对他弟说:“你如果要,我就把它们活捉下来。你不想要的话,我现在就把它们全都捏死!”
草根使劲往起仰着脑袋,看上去,他是比树根都要开心都要着急的,大声回应说:“要呢要呢我想要,我们老师说了,乌鸦是益鸟,我想养着它。”
盘旋在柳树上空的老乌鸦开始诅咒,因为她看到,树根把窝里存放的卵们一个一个拣拾起来,笑模笑样往柳树下面的草根的脑壳上砸。而草根呢,则像一只被人撵急了的鸡,嘻嘻哈哈左避右闪。
“呱呱、呱呱呱——”
老乌鸦发疯发狂也似的上下窜动,她眼睁睁看到,她的六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一个接着一个地破裂,破裂成六滩青是青黄是黄黑是黑的污物儿!
柳树上的树根笑呢;
柳树下的草根左避右闪,也在笑。但是,他躲过了前六颗鸟蛋,却没有躲得过第七颗!
第七颗鸟蛋像长了眼睛一样,不偏不倚、当当正正击打到草根的脑壳上。一时间,白的黄的粘粘稠稠的蛋汁,一律从草根光秃秃的脑壳上,流、流、流,缓慢地往他照旧是光秃秃的胸腔间游走。
草根呆愣在原地。少许,从他洞开的口腔之中,兀然暴跌出一连串的嚎叫。
事实上,十七岁的树根也明白,不必说是鸟蛋了,即便是一根针,从这样的高处砸下来,人都会吃不消。树根一时慌了,倒还没有忘记两只小乌鸦,一把捞起来,慌失失一边大声给草根赔不是,一边猴急猴急往树下游窜。不一时,树根就把他爬树的手,抚到了草根的脑壳上。
果然,当树根抹去鸟蛋的杂七杂八后,他发现,草根的脑壳上已是一片青紫。
这会儿,树根和草根哪里顾得上那只老乌鸦?
最后,直到最后,愤怒的老乌鸦终究忍无可忍了,她锐声诅咒着,箭一般笔直地从高空俯冲下来,一头扎向树根。
那时,树根正给草根说好话呢。单纯的说好话,如何止得住草根的疼痛?止得住草根疼痛的,是一只毛茸茸的,睁着一双懵懂小眼睛的小乌鸦!树根看到,当他把一只黑色的小鸦从贴身的裤衩子里摸出来时,草根就不哭了,满脸的惊喜之态。
猝不及防,树根的手背,挨了老乌鸦的重重一啄。
是时,树根光顾着钻心的疼痛,还有就是,一下子从手背上跳跃出来的血,哪里能够顾及到捏在手里的小鸦?
就在树根手一松的当儿,如同一条黑色的闪电,老乌鸦一啄之后,乘势就将快要掉落到地面的小鸦挟持起来,一个翻身,立刻遥遥遁入云端。
树根不是草根。树根没有流泪。
树根咬牙切齿强自忍着,他颤悠悠把嘴巴吸附到手背上。这一刻,钻心的疼痛完全是把他给控制住了,控制得他浑身哆里哆嗦,控制得他跳着脚,由不得“哧儿哧儿——”一迭声倒吸凉气。
院子里持久的喧闹声音,彻底把兰凤的美梦打破了。
兰凤走出窑洞。
揉着眼皮,慵懒走出窑洞的兰凤看到,树根正咬牙切齿地一努嘴,“噗——”一声,把一口血水吐到了地上。当下,兰凤就把眼睛吃惊地张大了,急促道:“你们俩不睡觉做什么?树根你的手怎么了?”
很快,兰凤就知道他们俩正在做什么了。因为她看到,树根这时候脸上强挤出来一些笑的意思,把一只张了小嘴无声喊叫的小乌鸦,交到草根的手上。同时呢,兰凤还隐约看到两道黑色的闪电。
是两道快疾得几乎没有办法看清楚的黑色闪电,一道来自空中,而另一道更为大的呢,简直,就是呼啸着平地而起!
当下,兰凤就惊骇得说不出话来了。
兰凤看到,在柳树的下面,在目瞪口呆的树根和草根旁边,一条黢黑的老狗呜咽着,愤怒地支支吾吾呜咽着,它的这种声音,恰似一阵接一阵骇人心魄的雷鸣。这条老狗的嘴里,竟不知何时,叼到一只兀自挣扎的老乌鸦。老乌鸦奋力扑扇着羽翅,扑扇了一次又一次;还在竭力地扑扇……
猛丁地,听得“咯吧”一声脆响。跟着,老狗就把这只老乌鸦给丢开了。
惊魂未定的兰凤再看时,刚才的那一个“咯吧”脆响,竟然是,老狗把这只可怜的老乌鸦的脖子,齐齐整整给咬断了,齐整得竟如是用刀切割下来的一般无二!P2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