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博学多识,诗书画俱佳,在诗歌、小说、散文等领域的创作引人注目;他以自己的独特姿态,走着一条与其他文学家不同的途径,其文学表达风格独特,在整体上呈多样化势态,相继出版散文集《太阳下的风景》、《火里凤凰》、《比我老的老头》、诗集《一路唱回故乡》等,自传体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正在创作中。文学在他的生命中可谓闪烁出另一种灿烂的光芒。《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3自述)》收录自述性质的作品,以散文为主,兼有少量序跋、演讲,所选文章大致按照文中所述生活经历的时间先后排序。
《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3自述)》收录自述性质的作品,有两部分内容。
一部分以散文为主,兼有少量序跋。此类自述,非连续性叙述,时间与生活场景时有交叉,所选文章大致按照文中所述生活经历的时间先后排序。
另一部分为四篇演讲。这些演讲,谈个人生活经历与创作体会,为另一形式的自述。
《黄永玉全集(文学编普及本3自述)》由黄永玉编著。
永远的窗口
我二十四五年前画过一幅油画,后来送给朋友,他带到香港来,在1987年我加题了些字在上面:
“1967年余住北京京新巷,鄙陋非余所愿也。有窗而无光,有声而不能发;言必四顾,行必蹒跚,求自保也。室有窗而为邻墙所堵,度日如夜,故作此以自慰,然未敢奢求如今日光景耳。好友南去,以此壮行。黄永玉补记于1987年。”
我想,油画如果有点意义,题些字在上头亦无妨。
“文革”期间,我住的那些房子被人霸占了,只留下很小一些地方给我一家四口住。白天也要开着灯,否则过不了日子。于是我故意地画一个大大的外头开着鲜花的窗口的油画舒展心胸,也增添居住的情趣。
“文革”之后接着是“猫头鹰案”,周围压力如果不是有点幽默感,是很难支撑的。
阿Q自从向吴妈求爱失败后,未庄所有的老少妇女在街上见到阿Q也都四散奔逃,表示在跟阿Q划清界限,保持自己神圣的贞节。
我那时的友谊关系也是如此。大多朋友都不来往了。有的公开在会上和我明确界限,有的友情不减而只是为了害怕沾染干系,这都需要我用幽默感和自爱心去深深体谅他们的。
我不是阿Q“一失掉卵泡就唱歌”这样的人:他开朗无心,而且具备擅自排遣的本领和心胸。
幸亏还剩下几个“孑遗”式的朋友。他们都没有当年那批广大的朋友显赫,花匠、郎中、工人、旅店服务员……诸如此类,甚至有胆子极小的小报编辑。有的公然堂而皇之大白天走进“罐斋”来看我,有的只能在晚上天黑以后戴着大口罩冲进屋来。
绀弩老人有句诗“手提肝胆照阴晴”,说的就是这一类朋友。
我的这些朋友,我画的那张“窗口”,还有考验我们友谊和信念的那几页可笑的历史,最是令人难忘。
我一生经历的“窗口”太多了。
两三岁时,在“古椿画屋”,爷爷房里有一个带窗台有矮栏杆和可以坐卧的窗台的大窗,窗外是一个七八英尺不到的小园子,栽满了长着青嫩绿色大刺,开又白又香小花的矮棘树,除了蜜蜂和蝴蝶,连猫也挤不进去。爷爷给它起了个朴实的名字:“棘园”。
下雨、落雪、阳春天气,坐在窗台上一路从棘园看过去:白矮墙和黑瓦檐,张家李家的屋角、影壁,北门的城垛,染房晒布的高木架,看不见的还有北门河,河对面的喜鹊坡,你还可以想象那一带的声音……那是第一个认识的世界。
1939年流浪的时候,住在朋友开面馆的阁楼上,每天毫不知前途地刻着木刻、看着书。一尺见方的窗子,床横在窗口,楼下生意劲时,柴火一旺,小阁楼便烟雾腾天不见五指。小窗口外一色没有想象力的瓦屋顶。我正读着郑振铎编的《文学大纲》的英国文学部分,见到那个假想的十六岁诗人查泰顿自杀的油画照片:诗人斜躺在矮床上,张开的右手里还留着一截残稿,正面一个小小的窗口。我几乎跳起来!我也十六岁,我也有一个窗口,天哪!我是不是要死了?
1943年在江西信丰县民众教育馆工作,说是工作,其实什么工作也没做。不做工作而白拿薪俸岂不惭愧?不惭愧!那一点钱干什么也赚得到。这样的处境居然还第一次结交了女朋友。
我的房间在楼上贴街的部位,另一个方向才有一扇大窗,对着几十亩草地和树林。每天早上太阳啦,雾啦,小学生唱歌啦,鸡叫啦,都灌进我那没有窗门框的窗洞里来。
女朋友也在民众教育馆工作,大清早见她从老远冉冉而来,我便吹起法国小号欢迎,弄得同事都逐渐明白,女朋友的上班跟我的号声大有牵连。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