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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的李奇微完全被石头城的白色所包围,影影绰绰,漶漫无边。他非常焦虑。通过多种症状,这位医生自我诊断,自己这是典型的水土不服、阳虚气虚所致。与国内相比,桑给巴尔高温高湿,平均气温在三十摄氏度左右,对小胖哥李奇微而言,无疑是场灾难。
其实,他已经完全忽略了时间这个致命的元素。他其实仅是因为时差关系才如此萎靡的:后半夜的桑给巴尔温古迦岛为海风所吹拂,还是相当清凉宜睡的。但李奇微体内腺体们所设置的时钟,没法像手表那样迅速拨正,依旧停留在北京时区。也就是早晨七八点钟的样子,这时,他每天都匆匆忙忙赶向医院,提心吊胆地跟着上级医师查房,热情洋溢地向大家问好。他毫无睡意,又难抵舍友邓涌如雷的呼噜声,只好溜出房门,像一个侦察兵一样四下走走。
刚出了房门,他就在过道里碰到一位在旅馆巡夜的保安。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中年黑人,头上有斑斑点点白发。因为常年工作在玛吉一玛嘉旅馆,这位保安大叔显然太熟悉中国面孔的人了,也太熟悉他们的种种举止了。每隔两年,他都要在玛吉一玛嘉旅馆迎来一批新的中国医生。每批新医生来,都有人会失眠上好几天才能调整好生物钟。所以,一见到梦游般走出来的李奇微,那名保安连忙笑着用桑给巴尔本地语言——斯瓦希里语打招呼:“你好!”
旅馆走廊下的灯光昏暗。如果不是看到保安白森森的牙齿,李奇微根本没有意识到有人在向他打招呼,差点撞上他。
“你好!”那位保安又微笑着招呼了一声。
李奇微一愣,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得过来。“你好!”国内集训时,开过三个月的斯瓦希里语基础课程,李奇微也学得有模有样。到了旅馆后,凡是遇到桑岛人,开口都是笑眯眯的“你好”——领事馆配给的随队翻译、外语大学的高才美女梅樱,特别提醒大家注意礼貌回答。
于是,李奇微也礼貌地用斯瓦希里语向保安问了一声:“你好!”
一声问候暖人心。在以后的几个星期里,他还会陆陆续续学习到桑给巴尔人近乎饶舌的问好方式。那时候,他就将知道在群岛,连问好这样简单的对话,都等于听力测试,问候多了,饶舌的词语简直令人抓狂。
保安就问他:“睡不着?”李奇微说:“是啊!”保安问:“有烟吗?”李奇微摇摇头说:“没有啊,我不抽烟的。”
保安显得很失望,摇摇头走了。李奇微也对自己失望,对这位高大的黑人保安深怀歉意。待那个保安走远了,李奇微才回过神:此翁竟然在用非常地道的普通话在跟自己交流!他完全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或者自己真的在梦游。 其实,他并不需要那么大惊小怪。几十年来,中国人是如此全神贯注地为桑给巴尔提供医疗援助,以至于在桑国,凡是跟中国人接触的那部分人,诸如卫生官员、政府雇员、医疗卫生人员以及很多病员,几乎个个都能说点中文。甚至能说两句中国话,成为本地之时尚。
不仅如此。这几年,随着中资公司在东非肯尼亚、坦桑尼亚等国的投资越来越多。中国人已经成为东非最常见的“洋人”。很多东非人都把欧美人士称为“奶白人”,而把中国人称为“浅白人”,而把阿拉伯、印度这样棕色皮肤的人称为“深白人”以示区别。当然,与白人世界里的“白人至上”相反的是,桑岛人自然认为肤色越黑越属于自己高贵的同类,跟自己越容易沟通:傻乎乎的白人们,连世界上最简单的斯瓦希里语都说不好,实在太可笑了!
浅白人李奇微现在就在东非海岛黎明凉爽的温润中散步。旅馆的庭院很宽敞,当中是一个停车场,四周是葱葱郁郁的热带植物。但蚊虫繁多,对于异国气息的血液充满热情,围追堵截,令李奇微越走越烦躁。他拍打不休,只得掏出随身携带的清凉油,胡乱地抹了抹,算是一点象征性的防御。
李奇微从来没有失眠过,也因此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在深夜里款款而行、多愁善感。然而,他并非思乡,而是隔着半个地球想念的梦中情人:丁简。桑给巴尔甚好,有风有花有夜有月,唯独不会有雪。P3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