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土地上睡着和醒来
刘亮程
一、菜籽沟早晨
我要在一山沟的鸡鸣声里,再睡一觉。布谷鸟、雀子、邻家往小河对岸的大声喊叫,都吵不醒;满坡喳喳疯长的花豆草、野油菜、麦苗和葵花吵不醒。山梁呼噜噜长个子,在我傍着她的均匀鼾声里,有一匹马和小半群绵羊,枕边走过,行到半坡拐弯处,一只羊突然回头,对着我半开的窗户,咩咩咩地叫,仿佛叫她前年走失的羔子。我就在那时睁开眼睛,看见在我被一只羊叫醒的另一世里,我跟着她翻过了山坡。
二、乌鸦
我认识乌鸦中的老者。他们一伙在杨树梢呱呱叫时,我听出他苍哑的嗓音,像一个八十岁老人在喊叫。我不知道他喊谁。我听见了,他就是在喊我。我朝树下走几步,想从一树黑乌鸦中认出老了的那只。可是,乌鸦再老羽毛也是乌黑的,他们不会像人,活到头发花白。
我住的菜籽沟村最多的是白发老人,那些沿路零散地排开的老宅子里,有的住一个老人,顶多住两个,住两个的过一阵剩下一个。在村委会上班的也是老人,村长、支书都老了,天天到村办公室开会,讨论菜籽沟未来发展的事。
乌鸦在讨论什么呢。他们在树上开会,听上去每只都在呱呱叫,只有我在树底下听。我听了半辈子乌鸦叫,还是不知道他们在叫什么,但我终于听出一只老乌鸦的叫声。在一树黑压压往天上飘的叫喊中,有一个粗哑的喊声往地下落,好像尘土里有什么被他喊出来。只是我仍然辨不出哪只是他。我仰得脖子都酸了,满耳朵是他们的嘈杂喊叫。
我一冲动,扯嗓子对着树上呱呱呱大叫几声,他们全惊飞起来。
他们飞过书院菜地时,我认出那只老乌鸦了,飞在最后面,迟缓地动着翅膀,脖子伸得长长的,像人老了一样,走不快了,头使劲往前伸,他明显跟不上疾飞的鸦群。他们飞过河沟和马路,飞到那片长满藏红花的山坡后,不见了。
那只老乌鸦留下来,落在水溪边的榆树上,他没叫,头朝这边看我,可能他听出我的声音比他还老。也可能他被一只在地上大叫的乌鸦吸引住,他在天上飞累了,也想到地上来。他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眼睛也许早花了,辨不出我是一个人还是一只乌鸦。也许在他眼里我就是一只老乌鸦,弓着腰,背着膀子,匍匐在地上。他看了我好一阵,呱呱,叫了两声,我知道他是叫我的。我没好意思再学乌鸦叫。多少年我跟着乌鸦学他们叫,早学得太像一只乌鸦了。我担心把他从树上叫下来。万一他真飞下来,落我身旁,跟着我走,我会把他领哪儿去呢。
三、鸽子
一只灰白鸽子,站在屋檐上看我们在院子里做饭,大案板上摆满青菜、肉和醒好准备下锅的拉面,她大概看得嘴馋,咕咕叫。我抓一把苞谷撒上去,她跳开几步,眼睛依然盯着我们锅里的饭。
我们坐在锅头边的案子上吃饭时,她落下来,小心地朝饭桌旁走来,走两步,偏着头望一阵,又走几步,那感觉仿佛她认识我们中的谁,前来打招呼;又仿佛她是我们忘了很久的一个孩子,回家来吃饭了,我们忘了给她摆筷子,忘了给她留位子,忘了做她的那份饭。突然地,我们全停住筷子,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快到跟前她停下来,依然偏着头望,像一个一个认她久别的家人。
我妈说,给她撒点米饭,鸽子爱吃米。
方圆起身拿米饭时她飞了。
她朝屋后的麦田飞去时,连头都没回一下,仿佛她真的跟我们没有一点关系。
四、挖坑
我蹲在坑沿,看他们俩往外扔土。头一天,他们挖到半人深回去了。第二天挖到中午,老八找到方如泉,说坑两天挖不完,原来说的六百块太少了,让方如泉加点钱。方如泉说先干,于完再说。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把自己挖进了坑里,只见一锨一锨扔出来的土。我没再去坑沿上看。我一去,老八就跟我说干亏了.让加点钱。
老八和老五接活儿的时候,可能都忘掉了自己的年纪,他们都五六十岁的人了。年轻时挖一个菜窖,也就一两天工夫。后来,菜籽沟就没有人家挖菜窖了。老八老五也有十年时间没挖过菜窖。这十年他们挖得最多的是管沟,自来水通到村里,光缆拉进村里,都得挖沟往地下埋。他们早已忘了挖菜窖这回事了,可是。我们书院要挖一个大菜窖。我们地里的洋芋丰收了,黄萝卜也丰收了,得有一个大菜窖来冬藏。方如泉找来老八,老八在地上踏了尺寸,一口价要了六百块。老八回去又拉上老五,他们俩计划两天干完,一人挣三百。可是,他们干了整整三天,最后一天,干到星星出来了,菜窖的深度还差半尺。第四天上午,两人又过来补挖,等于干了三天半。
多于的这一天半,成了老八给自己挖的一个坑。菜窖挖完了,院子的其他活儿还在继续,老八每天一早骑摩托来,干到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又来干到天黑。只要碰到方如泉,老八就说加钱的事。他说自己多干一天半不要紧,关键是老五不愿意,老五六十多岁的人了,被自己叫来干活儿,还干赔。他说自己挖坑累得胳膊疼,现在都没缓过来。还说自己夜夜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越挖越深的坑里,出不来。方如泉只是笑着装糊涂,老八一嘟囔他就走开。
方如泉到最后也没给老八他们加钱。这期间我去湖北“长江讲坛”讲了一场课,题目是《从家乡到故乡》,我用自己富有感召力的散文语言,带着在场的五六百人,从家乡出发,往永恒的故乡走。那么多的人,跟着我回家,一个童年的家,路窄窄的,天低低的,光线时暗时明。我讲的是我一个人的家乡,但是,那条语言之路通向所有人的故乡,仿佛人人都回到自己的故乡,我带他们去,喊他们回,他们仿佛忘记了回。
演讲结束后,突然觉得我给他们挖了一个叫故乡的大坑,五六百人被我带进这个大坑里。离开武汉后的好多天里,一些人还在我挖的那个坑里,我从微博信息中看见他们留言。有一个读者说,刘亮程老师都回新疆了,我还在他讲述的那个村庄里。P1-3
走向成熟的健康和茁壮(代序)
——2016年散文不完全印象
贾兴安
2016年的散文创作,如同我们的日常生活,继续呈现着平静、温和、健康、成熟、蓬勃向上的趋势。
事实如此,散文写作一如我们大家过的流水般的日子,不需要总是那么亢奋、激动或者是呐喊、争斗,因为那是毫无意义的,白白浪费和消耗我们的时间、精神和气力。人生就是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漫长的时光里,我们应该平心静气地将内心的情感和启动的步履抻开拉长,力戒浮躁地去逐渐适应这个时代,这样才有可能在未来的岁月里渐行渐远。有方向,有定力,能坚守,持之以恒,人类生活与文学创作亦然。
因此,散文就是人生,人生即是散文。人生的意义,就是散文的意义。
如果非要盘点2016年的散文创作,我们只能站在这个节制点,回溯从前散文的一度浮躁和这些年散文真正回归到创作实践者的清醒、明白和自觉,终于知道,散文与我们的人生,原来是风雨同舟,并驾齐驱并且血肉相连的啊。
但从前不是这样。我们不妨稍稍回溯一下从前的散文发展状况。从前,也就是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到新世纪初吧,散文界那些曾经的“文化散文、女性散文、小女人散文、学者散文、官员散文、大散文”等概念、口号、现象或者说标签,着实“红火”和“热闹”了一段时间。在一些散文来稿中,作者干脆就标榜自己是什么什么散文,希望引起编辑的重视和青睐。现在看来,显得有点滑稽可笑,也可以说是不成熟的表现。在那个时期或阶段,这些散文创作现象也许确实存在,在某种程度上形成了某一类的写作群体或类似的文体。但是,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为其“归类”呢?还有“没有文化”的散文吗?女性、小女人、学者、官员不都是我们其中的一员吗?如果“学者散文”概念可以成立,那么“学生散文”“公务员散文”可否?什么是“大散文”和“小散文”呢?题材“高大上”的就大?还是写的字数多篇幅长了叫大?还有争论了好几年散文的“真实”与“虚构”问题,似乎都偏离了散文创作的本质意义。这种只在写作群体或叙述方式上归类,而忽视散文精神内涵的做法,曾一度误导和制约了散文创作的发展,使众多的新老写作者迷茫,无所适从。
现在,散文创作完全摒弃了以往非创作本身的“浮夸”“模仿”“跟风”和“好大喜功”之风,经过几年的反思、自我调整和实践,如今呈现出空前成熟、健康、茁壮之态。
成熟最明显的标志,就是知道了散文写作的意义。也许,我们对散文的意义有多种解释,对散文的期待也是多种多样。其实,只要稍微思考一下,用最简单的思维方式来看待散文创作,就非常便于理解了。我个人以为,散文的意义,就是人生的意义,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散文的意义就是什么。那么,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和回答,人生的意义藏匿在各自的心中,散文亦如此,用写作或者说用文学来阐述或诠释自己的人生。如今的散文写作者,基本上不受外界的干扰,都能以处变不惊的心态,踏实、冷静地来表述自己的个人经验和生活状态,向读者传达独属于自己的民间记忆和现实感悟。因为这些是他们刻骨铭心的人生屐印,他愿意叙述出来与读者分享,以期让大家共同唏嘘慨叹并汲取人生的经验和教训,让我们人类生活更加快乐和美好。正如托尔斯泰所说:“艺术是生活的镜子,是情感的传递。”人生即文学,情感即散文,没有疑义,不需要别的标签和定义。
健康是一种动态平衡,是一种良好的状态。俗话说的“无病即健康”用到如今的散文创作上也是合适的。散文写作者们不再装腔作势了,不再“好为人师”了。知道文章该怎么写了,不再跟风和模仿,也不再标新和立异,更没有统一的方向,没有权威和“大伽”。无论名家还是新秀,都能站在同一个写作的起跑线上,谁也别代表哪一类写作了,重在个体真实的感悟和体验,真正“把心交给读者”。没有经历没有真情没有思想和智慧,文字再“花哨”只能留下“卖弄”之嫌。“有病”的写作者或者作品,读者一眼就能发现,也没有平台让“病人”和“病文”大行其道。社会生活总体是健康的,散文创作总体也是在健康地发展和前进。无风无浪,无风无火,不事张扬,不为物喜,不以己悲,不卑不亢,不骄不躁,基本抛弃了“公文式”和“程序化”的熟语及套路写作,是当今散文发展的基本特征。这似乎也是文学创作的基本规律,安宁、踏实、平静地写作。如同人的生命,情绪上没有大起大落,身体上没有暴烈行为,才有可能长寿。所谓的写作激情,是表达的投入状态,作者的思想和内心,必须是清醒和冷静的。希望散文创作就这样继续健康成长下去。
茁壮,是说散文叙述语言整体陈述的强壮、刚健和有力。较之以往,散文的写作认真了,词句讲究了,文字水平提高了。精致和劲道的散文语言,是近几年散文创作最丰盈的收获。无论写人记事,咏花叹物,历山越水,还是忆旧追史。读书阅典,抒情感思,重要的笔力不再投放到写什么上,而是更注重了怎么去写。把枯叶写得开了花,把哑巴写得能说话,这是艺术,这是才情。写作者更相信和崇拜语言的魅力了。写作实践和阅读效果证明,如果角度和语言与表达的主题恰如其分,完美统一,老思想老情绪老事件也是有可能写出新的感觉和新的气象。于是,就有了永远也写不完,永远都让人感动的亲情,永远都让人新鲜的历史,永远都让人感动的大地和山川。老题材常写常新,什么原因?汉语散文语言的重新组合和排列,是写作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语言表述源泉,创造出了永无止境的美妙文章。散文篇章没有最好,只有更好,主题上的普通大众,叙述与结构的茕茕孑立之个性化,应是写作的方向和主流。所以,当今散文的整体创作水平是茁壮的,强大的,风姿绰约,葳蕤艳丽,肌理丰腴,质地柔软,温度恰当,细部叙述的精细,几乎纤毫毕现,使散文有了味道,有了意义,有了张力。纵观报章杂志,不乏或铿锵深邃,或活色生香的锦绣文章。阅读散文,我们像是在观看一株花儿,像欣赏一首歌,像浏览一处风景,像面对面聆听智者给我们倾诉一段或温馨或凄怆的往事。这就是散文茁壮而强大的力量,敢于向其他艺术形式叫板、比拼、媲美的文学艺术。
刘亮程、王剑冰、鲍尔吉·原野等40余位作家的40余篇佳作,直面人生,拷问人性,或着眼现实,或回眸历史,无论思辨文字,还是抒情篇章,在呈现观察与思考的深度和广度等方面,均有直指心灵的力量。
贾兴安编著的《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由中国散文界选家精心编选,视域广阔,旨在全景呈现2016年度散文的创作实绩。
散文就是人生,人生即是散文。人生的意义,就是散文的意义。
贾兴安编著的《2016中国年度作品(散文)》是由中国散文界名家从全国的报刊当年发表的散文作品中精心挑选出来的,旨在检阅当年度散文的创作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年度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