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小村静静地躺在9月的晨曦里。
潋滟的阳光如某种带有甜度的油彩,自那火轮般旭日升起的东方,源源不断地流泻出来,将大地与天空、农田与河流、树木与房屋统统涂上梦幻的色彩。小村的名字就叫“南坊”。这个距榆树县城25千米、距大坡乡仅仅3千米的小村,似乎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它名字的由来和村子的发展、变迁史。也许很久以前就有人在这里建坊安居,也许从前这里不过是一片荒原。但如今看起来,它却如百年以前、千年以前、万年以前就一直坐落在那里一样,安稳中透露出地老天荒的况味。有那么一个时刻,你甚至会以为它与永恒的时间同在,从来都是那个样子,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
八十三岁的孙令山老人冷不丁推开自家的房门,给小村静谧的早晨制造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惊扰。“咣当”一声关门声响起,仿佛整个睡意未消的清晨都跟着颤抖了一下。声音的波纹以老人站立的地方为原点,荡漾着,一波波传向远方。一只黑色的猫,披着一身残留的夜色,从对面的墙头跳下来,梦游似的,向孙令山老人走来,几步之后又折返身,踱至相反的方向。一只早起的白鹅,不走,也不叫,只是默默地伸长脖子,站在孙令山的对面,一会儿把头侧向左,一会儿又把头侧向右,好像有一个十分难懂的问题,正困扰着它,让它百思不得其解。院前唯一一棵海棠树上,没有鸟儿,也没有果子,枝头挂满了紫红色的树叶。想来,树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它们不用走,也不用挪,就能和人一样走过春夏秋冬,走过许许多多的岁月。多年后,有的人老了,它们却不老;有的人不在了,它们却依然健在。它们不声不响,却能准确无误地感知季节的冷暖炎凉,能够以形态和颜色的变化表达出自己的际遇和情绪。但树的心思我一直不是很懂,比如这个早晨,那棵树上的叶子透出的红,到底是晨曦的颜色、冰霜的颜色,还是岁月的颜色?孙令山出门后,半晌没有动身,就那么久久地望着眼前的树发呆。
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就是大半个世纪。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发生变化,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而孙令山在这个世界的姿态却始终保持着不变。他每天都是这样,早早地从炕上爬起来,天未亮,脑子里还在回放着梦里的事情,就一头扎进田里。梦里的事情,有些是好的,有些是很不好的,但这对孙令山来说都无所谓,因为梦里的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他自己都说了不算。他心里清楚,他真正能说了算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他自己的田里能长出什么。所以,他只有到了田里,一颗心才真正踏实下来。他愿意把心中的那些想法,哪怕是难以实现的美梦,都交给土地。凭着大半生的经验和阅历,他坚信只有土地能够不打折扣地信守承诺,只有土地才是他许许多多个梦里最听安排的一个。如今,他已经上了年纪,田里的事情都由子女们接手。已经有一些年头他不必每天急匆匆往田里跑了,但每天的这个时候,依旧按时起身,转转悠悠就到了田间。有时,就算真的不用再去田里,他也要早早地起来,站在门口巴望着自己的日子,巴望着自己近处或远处的田地和庄稼,仿佛这一切只要他“一眼照顾不到”,就会像那些不靠谱的梦境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
先前,孙令山的家并不在南坊。据长辈人讲,他家是在清末荒年随大批饥民从山东“闯关东”来到东北的。到东北的第一个落脚点也不是吉林的榆树,至于确切的迁徙路线和其间的种种波折,早已在人们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变得支离破碎、模糊不清。想来,那也是一场不堪回首的逃亡,既然不是什么光荣历史,不提或少提也罢。沿途走走停停之间,这个家族似乎曾经有过四五个短暂的居留之所。直到南坊村的前一站,那个很久以前叫作“三棵树”的地方,才算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落脚点”。那是哪一年的事情呢?反正,那时孙令山还没有出生。孙家人本以为到了关外就到了幸福、甘甜之乡,没想到荒年就像一个不肯罢手的仇家一样,跟在他们身后穷追猛打,如影随形——天不作美,地不留人。他爷爷只好把一个八口之家放在一挂破旧的马车之上,一程接一程地走在迁徙的路上。
大平原一望无际,渺无人烟。一干饥民、一匹瘦马,就那么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地前行。迷茫,无望,满眼都是干裂的土地和瘦弱的枯草,没有一点点启示和参照,偌大的世界哪里才是安身立命之处呢?某天正午,正当这一干流民魂魄欲断的时候,一抬头突然看见了三棵榆树。树上有鸟,树下有丰茂的草,不远处的低洼地带传来隐约的流水声……孙令山的爷爷顺手拔掉一棵蒿草,抓一把根系下的泥土。一把黝黑黝黑、润泽、肥沃的泥土,立即让这位积年累月在饥饿里流浪的一家之长流下了泪水。这就是传说中“攥一把能流油”的黑土吗?全家人立即意识到了命运的暗示和眷顾,但却没有意识到,自己脚下这片土地正是上天赐予人类的“米粮之仓”。在这命运的阴凉之地,他们留了下来,并起誓“打死都不会离开”。这天赐的土地、未来的家园,应该怎样命名呢?因为有了近于“神示”的三棵榆树,一切才得以确立,那就叫“三棵树”吧!P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