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桐子树开花的时候,杨柳镇下了一场怪雨。
那年的桐子花,开得格外的热闹。房前屋后零零碎碎三五株桐子树,街旁河边一行一行的桐子树,山上漫山遍野的桐子树,远远看去,不见了树枝,不见了叶片,只见白晃晃的一片,全是花。雪白的花瓣不时飘落下来,妇人的头发上,牧童的肩膀上,还有牛背上,冷不丁就沾有一朵两朵三五朵桐子花。人啊,牛啊,狗啊,猫啊,就走在白白的花瓣之间。田野里,山坡上,不时有男子汉扯开嗓子,放声高唱:
桐子树开花一片白呀……
然而,一场怪雨,却使一片白变成了一片黑。
那雨,下得毫无缘由。
那天早晨,太阳还没出来,天空却是血淋淋的红。早起的人们,看到那血红的天空,便有一种新鲜感,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但只一壶烟的工夫,色泽便开始转淡,渐渐红色全部消退,天空灰不溜秋,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使人胸口闷闷的,好像喘不过气来。早饭时分,大朵大朵的黑云越过四方八面的山巅,挤集到杨柳镇的上空,然后慢慢地下沉,下沉,堆积到各家各户的屋顶上。忽然,“轰——”的一声,半空中响了一个大炸雷。炸雷由远而近,轰隆隆的在屋顶上一遍遍滚过。闪电撕开一道道口子,雨便瓢泼而下。
暴雨,狂风,搅着黑云,将黑夜带来。山峦、河流、道路、房屋,都隐没在黑暗中。大街上,几步远便看不清人。屋子里,不少人家点上了桐油灯。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啪啪,啪啪啪,暴雨疯狂地抽打着树枝,抽打着房屋,抽打着街道,抽打着杨柳人的心。老天爷可能打开了杨柳上空天河的闸门,让天河的水自由地倾泻。照这架势,不用多久,杨柳镇就会被淹没。
幸亏只有个多时辰,雨就停了,云也散了,太阳出来了,天空一片湛蓝。
人们从屋子里走出来,发现那白白的桐子花,已经消失得一干二净。桐子树露出了黧黑的树干,桐子叶也绿中发黑。
人们进而发现,那雨根本不是一般的雨,而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怪雨。那雨中可能含有墨,凡是黑色以外的东西,无论白衣服、红裙子,还是石灰粉过的墙壁,青石板中的白丝纹,只要沾了雨的,都留下了淡黑的痕迹。
两润堂的梅浩然先生,大雨一停,就出了门,张四科跟在后面。还是大雨下得正猛的时候,他就执意要上街看看。太太怕他淋雨得病,不准他去,长工吴思齐、张四科则挡住出路。他紧绷着脸往外冲撞,吴思齐伸开双手拦阻,说他先去看看,有什么事,再回来喊老爷。太太便说,好,思齐你快去。吴思齐戴个大斗笠、背着蓑衣走了。个多时辰了吧,吴思齐一直没回来,估计问题不会太大。 天上阳光灿烂,地上泥湿路滑。梅浩然穿着蓝长袍、青马褂,趿着一双油钉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不时遇到行人,或议论,或询问,白衣服淋黑了,红纸伞打黑了,雨为什么这么黑呢?梅浩然心里咯噔一跳:墨雨!莫非意象变成了现实?
到了街上,路面宽了,还铺了青石板,就好走了。梅浩然很快来到中树坪,走进梅家学校,在里面转了一圈,恰好下课,校长吴有如出来了。
“没有漏雨吧?”梅浩然关切地问。
“没有漏雨,也没有积水。”吴有如回答。
梅浩然点点头,便往外走,吴有如、张四科跟在后面。
“梅先生,”吴有如迟疑着说,“这雨,好像有点怪。”
“哦?”梅浩然回头看了吴有如一眼。
吴有如说:“这雨里好像含有墨,我们学校石灰粉的墙壁,淋了雨的,都是黑黑的。”
“哦——”梅浩然说,“淋湿了的缘故吧。晒几个太阳,干了,就白了。”
“我想也是。”吴有如笑笑。
走到镇公所门口,梅浩然停住了。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对汉白玉石狮子上,那狮子黑不溜秋的,就像一对在煤堆里打过滚的丝毛狗。梅浩然心里一沉:这雨,还真有些怪了。
正呆着呢,外号叫张麻子的张怡中镇长戴着斗笠、打着赤脚回来了,后面跟着团防局长廖狗卵,还有一个本名张一书外号书落壳的无业游民。稍远一点,桂师公、张希龙、吴思齐等人也正朝镇公所走来。
“双江码头水淹了。双江街的水,过了膝盖,一些商户损失不少。两户人家还倒了房子。”
张麻子望着梅浩然,脸带歉意,仿佛那些损失是他造成的。
“没有死人吧?”
“谢天谢地,没有死人。”
“没有死人就好。”
张麻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没有死人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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