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年代,乃柏杨先生猛写的年代也。既猛写杂文,又猛写小说。杂文写了二十巨册,分别收入《柏杨选集》与《柏杨随笔》,小说就是这部盖世名著《无何有诸国游记(荒谬旅游文学)》。
柏杨先生所以猛写小说,目的在于炫耀我大愚若智,无所不能——连小说都会写,而且又写得眼看就要得诺贝尔奖金(按,我老人家还是一位诗翁哩,过些时可能有《柏杨诗抄》出笼)。现在把该两本杂志找出,剪贴一阵,再仔细一观,虽事隔二十年,仍不由得起敬起畏,甘拜下风。呜呼,柏老,真是他妈的旷世奇才也——谁要说我不是旷世奇才,谁可得小心,万一黑巷子里有人飞砖,把贵阁下尊头上打一个大包,可别往我身上赖。
“无何有”——语出《庄子·逍遥游》,即什么都没有。原句是“无何有之乡”,意指寻不到的乌托邦。但它在柏杨的脑海里,时时挥不去。
这本由柏杨著的《无何有诸国游记(荒谬旅游文学)》是一部章回体小说,小说写的是《西游记》里唐僧师徒取经回来后,周游列国的故事。在故事里,唐僧师徒四人,经历了一番世事变迁,将各个“国家”的乱象一一披露出来,例如“猛生国”的强制生育政策,“红包国”的官僚习气,“诗人国”的文学糜烂之风。——当然,如果你看出了其他的什么,请勿对号入座。
“禀太师,赵高老爷到。”
“莫非是指鹿为马,京戏里《宇宙锋》那个挨骂的老头儿乎?”
“正是此人。”
秦桧听说,大喜过望,急叫曰:“还不快请,更待何时。”
看官,你道赵高先生怎的到了长安?说来话长,自从他指鹿为马,害死了老朋友李斯之后,大权独揽,好不得意,一度也曾想把女儿嫁给二世皇帝当小老婆,以便内外夹攻,享一辈子荣华富贵,想不到他女儿是一个恋爱至上主义的小姐,根本没把二世那蠢小子看到眼里,就装起疯来,把老爹骂了个天昏地暗,弄了一肚子霉气。从那天起,交上坏运,不出一年,秦国亡了国,二世被汉兵捉住,就在王宝钏住的寒窑之前,执行枪决,以示薄惩。赵高幸好早有准备,一看苗头不对,就带着妻子儿女、百万家当、夷人银行存款支票,以及洋狗、狼狗、哈巴狗,等等之狗,坐上一架核子喷射船,飞到了车迟之国,做起寓公。最近听说大唐帝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触起故乡之思,兴起回国一露身手之念。这一日到了长安,印了一盒名片,便往拜访秦桧。二人见面,先行热烈握手,接着说了一遍久仰大名、如雷贯耳的话,然后分宾主坐下。秦桧曰:
“不知兄台驾到,未曾远迎,当面请罪。”
“冒昧拜访,应该早日约期,尚请海涵。”
“兄台不远千里而来,将有利于俺秦桧乎?”
“老哥在上,恕我直言,听说你为唐僧之事,颇伤脑筋,如果交由小弟略施小计,包管他啥官都没有得做。”
秦桧听罢,把头像拨浪鼓一样摇个不停。
“老哥,”赵高日,“看情形你可是有点瞧我不起。”
“实不相瞒,想那唐僧,上得君心,下得民意,眼看就是一字并肩王,掌上大权,届时天下太平,小民过起好日子,讲是非,论公道,既民主,又法治。兄台、兄台,我们还混个啥?” 赵高微微一笑,用牙缝声音答曰:“老哥差矣,若说上得君心,下得民意,试问他的手段比李斯如何?李斯那家伙帮秦始皇那私生的小子,打下江山,把他当作左右之臂,二世也把他尊敬得不得了。你想,有李斯在一天,秦国一天不亡,如此重要角色,我都教他栽了筋斗。区区一个唐僧,何足道哉?敬请放心,只要我眉头一耸,就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不知计将安出?”
“真言不入六耳,”赵高日,“伸脖子过来。”
好赵高,一番言语,只把秦桧说得点头不止。计议完毕,二人就到华清池,先叫了两瓶喂死你,然后各又叫了一个酒女,鸳鸯浴起来。秦桧叫的那个酒女名日白白,赵高叫的那个酒女名日红红,各人找了各人的池子,下了水去。赵高露出一身排骨,比起红红身上丰满雪白玉肌,真是不可相提并论,不禁叹口气曰:“俺赵高和祖国一别六百载,想不到连姑娘身上的皮肉都如此进步。”
“客官请听,”红红笑日,“祖国各项建设,样样突飞猛进,小女子皮肉,何敢后人。不过说来话长,本来奴家是跟锅底一样黑的,有一次遇到一个车迟国的嫖客,他答应带奴家出国享福,好不欢喜,就和他在金谷园租了一幢花园洋房,每月给我十条洋烟,十打洋酒,至少可卖五两银子,过得何等快活。奴家是真心爱他,为他不讲大唐之话,为他不写大唐之文,为他六亲不认,一心高飞。想不到那个没良心的夷人,到时候一声不响,拍拍屁股,走他娘啦,不要说不肯带奴家,让我丢脸,见不得人,就是奴家要他多给几两银子,他都不肯。于是我一气之下,骂了他两句‘干你娘’八格野鹿’,当晚就买了一斤巴拉松,一口气吃掉——”
“啊呀,你一吃一斤?”
“别打岔呀,奴家也不是傻子,怎肯一吃一斤,奴家吃的分量,恰够使我昏昏迷迷,却要不了命。”
“此是为啥?”
“为的是要记者一访,报纸一登,把事情闹大,让世人同情奴家,舆论自会迫他低头,我就出了国啦!”
“此计颇为高明,结果如何?”
红红叹曰:“不提起结果,到还罢了,提起结果,好不伤心,奴家吃了那么多,竟没昏倒过去。但我的皮肉却一天比一天白嫩,真是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客官哪客官,不瞒你说,奴家要有现在这种本钱,车迟国那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腥货,我还不爱也。”
“哎呀,”赵高一拍大腿曰,“你那车迟国的洋朋友,姓甚名谁?”
“他叫虎力大仙。”
赵高笑曰:“那家伙弟兄三个,在车迟国着实威风了几年,后来遇到刁钻古怪的孙悟空,打赌砍头,结果一命呜呼,怎的又跑到长安嫖起妓女来啦,难道他不曾死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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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年代,乃柏杨先生猛写的年代也。既猛写杂文,又猛写小说。杂文写了二十巨册,分别收入《柏杨选集》与《柏杨随笔》,小说就是这部盖世名著《无何有诸国游记》。
夫柏杨先生,生有异禀,少有雄心,气壮山河,伟大不掉,年高德劭兼天纵英明,十八般文艺,件件精通。不但杂文天下第一,地上无双;小说也同样的天下第一,地上无双。本盖世名著,最初在台北《人间世杂志》连载,载了十数回后,该杂志忽然得了停刊之症,我老人家看它气数已尽,就把铺盖一卷,另投明主,给《阳明杂志》老板史紫忱先生,送了一份隆重的厚礼(计烧饼油条三套,山东杠头六个),声明不要一文稿费(怕一张口要稿费,就被拒绝),反愿倒贴银子(为的是要激他怜悯之情,不忍心赶出大门)。于是一期复一期,不可开交。本来要继续不断,万世一系,千回万章,写个没有完的。偏偏我老人家红鸾星动,被请去隆重坐牢,遂跟朝圣团失去联系,断绝音信,痛哉。
柏杨先生所以猛写小说,目的在于炫耀我大愚若智,无所不能——连小说都会写,而且又写得眼看就要得诺贝尔奖金(按,我老人家还是一位诗翁哩,过些时可能有《柏杨诗抄》出笼)。现在把该两本杂志找出,剪贴一阵,再仔细一观,虽事隔二十年,仍不由得起敬起畏,甘拜下风。呜呼,柏老,真是他妈的旷世奇才也——谁要说我不是旷世奇才,谁可得小心,万一黑巷子里有人飞砖,把贵阁下尊头上打一个大包,可别往我身上赖。
是为序。
一九八○·八·二七
可爱的诺瑞斯台风之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