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迁先生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三剑客——难忘的六十年代》是以“文革”中北方某高校为背景，叙写了十年“文革”中高校发生的一切：从“我的一张大字报”到红卫兵“武器的批判”；从教授被游街批斗到下乡劳动改造直至返城重新走上讲台，可视为是中国高校“文革”历史图景的浓缩版。其中以亲历性、写实性和深刻的理性追思突显出对那段历史时空场域的差异书写，进而使这部作品呈现出多维度的审美特质。

《三剑客(难忘的60年代)》集中描写了外省一所大学中的三个教师，也是三个好朋友，当过兵的中文系中青年讲师谢以简、民盟盟员的西语系副教授苏斐洛和酷爱中国书画与文学的老图书馆馆长欧阳逸夫，他们被学院同仁呼为“乌东三剑客”，三人年龄不同，生活工作阅历与个性有很大差异，但都热爱祖国，挚爱生活，对现实常持批判态度，喜欢打抱不平，又都十分珍视友谊；他们都热爱中国文学艺术，对外国文学与语言也有很好的修养；又都喜好诗歌创作，具有诗人气质与诗人的无邪的心。这些共同的理想、爱好、人生态度与伦理观使他们紧紧联系一起，在文革苦难的岁月中互相支持、鼓舞，其感人程度恐不下于古人生死之交的故事。《三剑客(难忘的60年代)》由李迁所著。

序 历史时空场域的差异书写

上部

第一卷 一九六六年春天

 第一章 沈从文

 第二章 零下四十度

 第三章 禁行令

 第四章 今晚就结婚

 第五章 苏斐洛

 第六章 江东老叟

 第七章 本命年

 第八章 三剑客论《三剑客》

第二卷 暴风骤起

 第一章 奇异的大字报

 第二章 街上好热闹

 第三章 阎王殿

 第四章 “阿斐何辜？”

 第五章 一场论战

 第六章 女将付红军

 第七章 原罪，

 第八章 飞机在学院上空盘旋

 第九章 除夕的早晨

 第十章 逃亡者

 第十一章 未名湖旧梦

第三卷 炼狱

 第一章 好婆

 第二章 这一伙嫌犯

 第三章 野人，野人！

 第四章 世外桃源

 第五章 炼狱

 第六章 最是伤心处

 第七章 欢舞与呻吟

 第八章 我们的孩子

 第九章 夫妻本是同林鸟

 第十章 滔滔松花江

下部

第四卷 莽莽西满草原

 第一章 你是志愿军吗？

 第二章 黑洞

 第三章 疯小伙

 第四章 三剑客重聚高台子

 第五章 宣传车来了

 第六章 插队桦树村

 第七章 原来到处都一样

 第八章 夏夜的草原

 第九章 儿子(一)

 第十章 儿子(二)

 第十一章 我早就想修理修理你了！

 第十二章 返城之路

第五卷 天问

 第一章 惊风

 第二章 离婚

 第三章 南泡子

 第四章 探视欧阳老

 第五章 白桦树林

 第六章 阿波利奈尔

 第七章 老剑客之死

 第八章 两地书

 第九章 天问

尾声

后记

第一章 沈从文

已经是四月了，西满草原的风沙渐次减少，天蓝得扎眼，几只麻雀不时叽喳地从窗外的杨树飞落到教学楼二楼的窗台上，蹦跳着，扑打着，不一会儿，又飞回缀满嫩芽的枝头上。谢以简看了看讲台上的手表，第四节课还剩十几分钟了，他刚刚讲完郭沫若这一章，接着讲下一章五四时期的其他重要作家太仓促。那么，再讲点什么，凑凑时间？他还在犹豫。低头看见前排一个浑圆的脸庞，那一对大大的黑眼正直视着他，这是少女特有的一种注视人的方式，似乎在热烈期待着她们深深喜爱的老师会最后讲一个什么题外有趣的故事。

这个同学叫付文慧，哈尔滨一个老工人技师的独生女，中文系的优等生，梳两根又长又黑的辫子，用两条紫色缎带结扎，显得极其整洁、耀眼，这使他想起了《边城》里那个灵魂里渗透着山青色的老渡工的外孙女——翠翠，听到她天真、欢快的呼叫声：“爷爷，你听我吹！”

“沈从文，剩下时间不多了，我就给大家谈谈这位湘西大山里走出的作家吧。”

教科书上本章的最后罗列了一群二、三十年代作家的名字，没有加上什么评述，六十年代的编者们大约认为这属于可讲可不讲的范畴。

“大家看过他的文集、小说或者散文吗？”

一些人摇头，有的同学说：图书馆书卡上有他的小说，但是借不到。也有一些人点头，其中就有坐在前排的付文慧。

“凭良心说，我个人是很喜欢沈从文的，他是一个‘另类’的作家，当然，我也希望同学们持批判的态度对待他……”

“严冬里，湘西山区下着大雪，地方驻军的连长无所事事，去到邻村一个年青寡妇家喝酒，一对干柴烈火，撞到了一起。要知道：这些地方部队的官兵大都是本地人。到时候了，连长要回连去，妇人不让走，连长又坐下来，一块喝酒；天快黑了，山路不好走，连长说：到晚点名的时候了，队伍说不准什么时候开拔，长官要是不在，这责任就大了，上司来火的话，会枪毙他。妇人不理会这些，说他在吓唬人。天漆黑了，妇人忽然号啕大哭起来，说：走吧，走吧，横竖是要散伙的。这一哭一闹，连长终于留了下来，并且以后常到妇人家喝酒，到过小年的时候，他真的就把连部搬到了寡妇家。

这是沈从文早期的一篇短篇小说，写他所熟悉的地方团队下层的生活与男女爱情，他也写水上的船工，妓女和商人的故事……”

“谢老师，一个旧军队的连长和驻地的寡妇，喝够了酒，然后睡到了一张床上，能说这就是爱情吗？”一个男学生靠在坐椅上仰脸问道。

“你看呢？”谢以简反问道，“爱，会有各种各样表现的方式，沈先生所要表达的正是山民那种特别直率、热烈的，在我们看来简直是鲁莽的爱的方式……”

说到这儿，谢以简转过身去，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并列的词：“爱”和“欲”。

“就沈先生看来，在山民心里，这两样东西是统一的，可贵的是其中有真诚，而沈先生正是用它们来对照那些乡绅阶级和都市布尔乔亚们的伪善与心灵上的空虚。他说：城市中人生活得太匆忙，太杂乱，耳朵、眼睛接触声音光色过分疲劳，加之睡眠不足，营养不足，虽俨然事事神经异常尖锐敏感，其实除了色欲意识以外，别的感觉都有点麻木不仁……，，

“《海瑞罢官》有严重的政治问题，……有人说：邓拓的《燕山夜话》是鬼广告……”  “嗯，听说周扬也挨批了……”

后排几个学生在下面小声议论。

几只麻雀又飞到玻璃窗桶上，尖叫着扑腾着。谢以简一时感到心里很乱，有一些心虚，同时又有一种情绪要求他继续讲下去。

“郭沫若曾经说沈从文的小说是‘桃红色文艺’，也有人批评他的作品缺乏思想深度和阶级分析。由于人世还不深，在北京又受到胡适、徐志摩等人的影响，他早期的创作是存在唯美倾向。但是沈从文是个下层出身的作家，虽然在大都市里生活了几十年，却始终认为自己是个乡下人。他说：‘坐在都市的房间里，我的耳朵里永远听的都是长河上拉船人的号子声，河岸上的狗叫声，农民吹的牛角号声……’又说：t天气寒冷我就想到河中的鳜鱼被钓起来离水之后泼剌的样子，想到天上飞满风筝的情形，想到空中歌唱的黄鹂，想到树干上累累的果实……’他的同情正是向着那些沅河上下层男女们。”

讲到这儿，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和漂浮的白云，谢以简脑子里很快闪回到儿时的云南山区。盛夏时节，几个小同学把他吆喝出去，到一条山溪里凫水玩，正玩得开心，突然山洪涌来，碧绿、平静的溪流变成了一片飞瀑，到处都是浑黄的浊流，本地的孩子们爬到大树上，水性好的像猴子一样从这棵树上蹿到另一棵树上，大声叫喊着，唱着，直到天快黑了，才赶回家。结果，他挨了好婆一顿臭骂，再不许他跟那些“野孩子”到小河边去。可是他永远忘不了那短暂的冒险生活。

时近中午，教室里异常明亮，从大兴安岭吹来的风带着微弱的寒意击打着关闭的玻璃窗，穿过窗缝，发出丝丝的哨音。

“他所描绘的生活和人物都是非常真实的，充满了湘西山区的泥土气息，所以我们可以把他当做一位现实主义作家，只是他对生活的取舍、选择有所不同。就像他自己说的：他不是在沙基上或水面上建造楼阁，他只想建造一座希腊小庙，选小地作基础，精致、结实、匀称，这一座我理想的建筑，里面供奉的是……”

“人性”，这可是个政治上的忌词，那么，供奉的什么？他突然停顿了

“……劳动人民的生活理想，”打了一个哽，很快地接续下来，看到了下面许多迷惑甚至惊愕的眼睛。

叮叮叮叮……下课铃响了，他深深舒了一口气，迅速将课本和自己的教案合到一起，戴上那块伴随他多年的上海牌手表，走下了讲台，看着同学们蜂拥挤向楼梯口后，才缓缓步出已空荡荡的大教室。

付文慧和石磊从一旁甬道里走过来，石磊是小付的男友，也是哈尔滨邻县的人。

“谢老师，为什么解放后再没看见沈从文写的东西？我读过他的中篇《边城》，再也忘不了端午节茶峒河街上沸腾的景象，忘不了翠翠那个摆渡的小姑娘，她的老爷爷和那只大黄狗，还有山崖上的白塔。”

“这就是沈从文作品的魅力，他会让你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发现一方净美的与我们生活的现实有所差异却又是真实的世界。”

“那沈从文为什么不再写小说了呢？”石磊又问道。

“这个问题我也不清楚，我在北大的一个老师……”说到这突然停住了，倒抽了一口气，幸而未把苏斐洛三个字吐出，“他在48年前后是沈先生文学圈子周围的人，解放后有一次听沈先生说过：我现在没有了一支手，我还有两条腿，我还能往前爬嘛……沈先生在北大早已不上课了，55年调离北大，后来去了故宫博物院，一直在研究我国古代的服饰、文物，好像也写了一些东西。”

“沈先生有自己的审美标准和审美理想，要是强求他改变这些东西，他大概宁可挂笔。”付文慧很响亮地说。  “可能是这样。”谢以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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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时空场域的差异书写

对于走过六十年代的中国人而言，有太多难忘的记忆，尤其是那一段“史无前例”的“文革”岁月，已作为民族的记忆沉淀为“集体无意识”，在当代作家的“文革”叙事作品中，不断地变化着各种叙事方式将那段远去的历史拉近，不时地触碰冰山的一角，以展露那似乎已被淡忘的神秘的历史时空的真实场域。当中国历史发生斗转星移之后，有关“文革”叙事的作品，无论是“伤痕”的呈现，还是“反思”性的讲述；无论是直接经验的政治控诉，还是对“文革”成因的深层追问，均已构成对历史理性叙事的风景。李迁先生新近创作的长篇小说《三剑客——难忘的六十年代》就是以“文革”中北方某高校为背景，叙写了十年“文革”中高校发生的一切：从“我的一张大字报”到红卫兵“武器的批判”；从教授被游街批斗到下乡劳动改造直至返城重新走上讲台，可视为是中国高校“文革”历史图景的浓缩版。其中以亲历性、写实性和深刻的理性追思突显出对那段历史时空场域的差异书写，进而使这部作品呈现出多维度的审美特质。

一是在平实与简约中求新。有关“文革”的叙事并不乏写实性的作品，但“文革”叙事是人们既熟悉又难以驾驭的题材，言其熟悉是因为“文革”是一代人甚至影响几代人刻骨铭心的记忆。难以驾驭是因为同类题材的叙事作品众多，若想出新并非易事。尤其是全景图式的叙写若把握不当极易导致雷同化或经验化的复制。然而，李迁先生的这部长篇小说则在突显亲历性特征的前提下，人物情节主线明晰，辅线简约，历史背景广阔。虽然重点叙事在“难忘的六十年代”，但其笔触上可至五十年代中期，下可抵“鲜花重放”的历史性的春天。作品对历史事件的勾勒用笔简约，疏密有致，以谢以简、欧阳老、苏斐洛“三剑客”为中心的人物刻画生动形象，耐人寻味。有的仅几笔勾勒，便将一个人的性格特点栩栩如生地刻画出来。如对欧阳老的一段描写：

批斗会刚完，牛鬼蛇神准备起来。还是那个红卫兵跑过来，问欧阳老：“老头儿，跪在地上是什么滋味？”

“俯首甘为孺子牛”欧阳老答道。……

这简短的回答又无不渗透着作品无尽悲情于其中，一是历史的悲剧性，使整个世界发生了颠覆，是非颠倒、价值混乱，权力与政治共谋的效应；二是当时不可一世的貌似革命小闯将的红卫兵，部分已充分暴露出人性恶的异常膨胀，私欲、破坏欲与无道德意识无限泛滥，多数人则在浑然无知中成为某种政治和权力交锋的牺牲品并沉醉其中；三是欧阳老一语双关的回答不仅表现了教授的诙谐与黑色幽默，并见出在逆境中的机智抗争，更透视了其悲惨遭遇背后潜隐的巨大的民族灾难——人性的丧失、文化的浩劫……  。

在许多人眼里，“文革”是一场恶梦，一些人更不愿意去触摸那个伤痛。也为了避开一些敏感的话题，作者将小说命名为“三剑客”，在这似乎充满武侠小说想象的题名中将人们带人那久远的岁月。更重要的是在一个非常的历史时期，在自身难保的艰难时世中，这三剑客的确不乏剑客的豪侠仗义，他们既保有知识分子“激情岁月”中“长歌吟松风，曲尽星河稀”的雅兴乐观，更有“赴士之困厄。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司马迁语)中的相互扶持。不可不谓另一层面的“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作品在平实的叙写中令人感受到人性的光芒始终在他们身上闪烁着。

二是作品中隐含作者的理性追思。《三剑客》在看似真实作者线性的表象化的审美倾诉中隐含了作者对那场文化浩劫和暴力革命的深层的理性追思。艺术贵在含蓄。作品几乎通篇看不到对那段历史直白的陈述或否定的批判语式，但那一幕幕生动场景的再现，又无不是一篇篇深刻历史反思的檄文。作品的亲历性和纪实性特征的确令人震撼，确实收到了“形象大于存在”的艺术效果。面对作者笔下的“炼狱”场景，人们无不在发自内心地追问：中国为什么会发生这场浩劫？他与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文化有何内在的联系？历史会重演吗？如何避免未来出现这样的“炼狱”？这些都是作品所隐含的作者与读者之间产生的隐蔽的交流。更值得关注的是作品通过非常时期各种人物的描写展现了人性的复杂性和丰富性。更重要的是当我们面对全球化的趋势，置身于信息社会的现实，如何做一个表里如一的现代人，如何重塑我们的文化形象，如何塑造人自身的形象，这一切无不是作品促使我们进行的理性思索。当那段历史诸多的神圣化被消解之后，人们确实需要对那场“文化浩劫”进行深刻的文化反思，近百年来，中国人为什么不断地成为各种名目下的“试验品”？导致“文革”出现的深层的历史文化原素是什么？如马克思所言，“彼岸世界的真理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认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反思历史是为了更好地服务于现实。荷尔德林说“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这句话对我们而言是现实的写照，还是较遥远的理想？人仅置身于现代化的设施中是否就可言说“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否！人只有摆脱了依附性的存在，获得以物质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与自由，即按马克思所说，“人只有自身获得了解放”，才可言其“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三剑客》丰富的思想艺术蕴含，让我们意识到那样的期待并不遥远，我们正行走在路上……

何青志

2012年3月12日午夜于长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