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水母美丢莎寄生在那不勒斯湾的一种海生活蛞蝓的体表上,两种生物互相依存。在生活的不同阶段,两者交换着捕食者和猎物的位置。这是怎样纠缠不清的自我!“想想这些活物,让我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它们没有使我想起任何曾经见过的事。真的没有。这样的生活轮回,我从没听说过。这些东西是稀奇古怪的。没错儿,就是奇特。而与此同时,如同一个朦胧记得的梦,它们让我一下子想起了整个地球。”
读过并仰慕刘易斯·托马斯《细胞生命的礼赞》的人们,不由得会牵挂那水母和蜗牛的命运。托马斯就是有这种魅力,能通过这种不可思议,然而又富有洞见的观察,来说明生和死这些永恒的课题。本书《水母与蜗牛——一个生物学观察者的手记(续)》包含一些辉煌的新宝藏:论人类犯错误的天才;论疾病与自然的死亡,包括一只老鼠的平静死亡;论无性造人;论疣子;论蒙田,用Edward O. Wilson的话说,假如蒙田拥有20世纪生物学的深刻知识,他就会是今天的刘易斯·托马斯。
《水母与蜗牛——一个生物学观察者的手记(续)》是刘易斯·托马斯的第二本随笔结集。书名The Medusa and the Snail,来自本书中一篇文章的题目。Medusa(美丢莎)是希腊传说中三大妖怪之一。她的头发是一条条蛇。有一个属的水母长有触手,像那妖怪的蛇发,因而得名。所谓Snail,是一种海生的蛞蝓,裸鳃类,没有壳。那篇文章,讲的是那不勒斯海水域中那一个特殊种的水母和那一个特殊种的蛞蝓结成共生关系的故事。刘易斯·托马斯一直关注着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中的共生、依存和合作的现象。共生与合作是他第一本书的主题之一,也是这第二本书《水母与蜗牛——一个生物学观察者的手记(续)》的主题之一。
当然,这本随笔集的主题远不止此。在这29篇文章里,托马斯谈生谈死,谈人间,谈地狱,谈民主和自由的社会设计,谈水獭、金鱼和疣子,谈疾病,谈思维,谈诗,谈语言学和标点符号,用他特有的托马斯方式。
池 塘
曼哈顿有很多区域浸在水里。我还记得贝尔维尤新医院是什么时候兴建的。那是十五年前的事。第一期工程最为壮观,最为圆满,那是一个巨大的方池,有个名字叫贝尔维尤湖。它来到世上两年许,那个闷闷不乐的预算局还在为下一期工程筹集钞票。方池被圈了起来,从旧医院高层楼房的窗口才能看到,可是它实在好看。炎炎仲夏,它清凉而蔚蓝;隆冬一月,它又有北国冰城佛蒙特的景象,镜面新磨,闪闪发光。那围墙,像所有城墙一样,总有些残破的豁口。我们本可以下楼去使用它。可是,大家知道,它的开掘曾搅起东河的沉滓。在贝尔维尤,对于东河有个明文规定:不管谁掉下去,都将是传染病科的急诊病例,而复苏后要采取的最初措施,就是给予大剂量的抗生素,不管什么抗生素,医院的药房能供应什么就用什么。
但假如把东河澄清,你会得到满城的湖光水色,至少能点缀曼哈顿东区。假如把帝国大厦和邻近的高层建筑连根拔起,你立马会得到一个内海。在适当的地方钻几个洞,水就会下灌地铁,那你就会有一些可爱的地下运河横贯哈得逊河,北逼城北哈莱姆河,南通闹市区的炮台公园,那将会是一个地下威尼斯,就差没有鸽子。
不过,这还不行,除非你能想出个法儿别让鱼进来。纽约人不能忍受活在露天地里的活鱼。我解释不了这件事,可事情就是这样的。
有一个新的池塘,比贝尔维尤湖小得多,在第一大道东侧,七十号大街和七十一号大街之间。它是去年什么时候冒出来的。在扒了一排旧公寓楼,为建新的公寓楼挖好地基之后不久,就有了它。到现在,它已是曼哈顿区~个不大不小的池塘了,一个街区长,四十英尺宽,中心部位可能有八尺深,略呈肾形,很像个超尺寸的郊外泳池,只不过有些漂浮物,而且,现在又有了金鱼。
有了金鱼,这池子似乎就极为讨厌了。从人行道上就可清楚地看见,有好几百头。在曼哈顿的其他池边,行人们通常会从围墙豁口观鱼。可这儿不一样。四邻的居民们经过时,往往要越过街道,走另一边,眼睛看着别处。
对这池塘,已经有了一些抱怨。实际上,这些抱怨毋宁说是针对那些金鱼的。人怎么能干这种事?遗弃宠物阿狗阿猫,就够坏了,是什么人,竟然忍心遗弃金鱼呢?那些人定是趁夜深人静,端着鱼缸,往里一倒了之的。他们怎么能作得出来?
有人找了防止虐待动物协会。一天下午,他们的人带着划艇来了,用了渔网,把鱼捞起来,放进新式的禁闭鱼缸带走,一部分送往中央公园,一部分带到防止虐待动物协会总部,放到养鱼池里。可是,那些金鱼已经下了仔,或者是那些深夜端鱼缸下楼前来的人还继续来,鬼鬼祟祟,没心没肺地往池里倒。不管怎样,鱼太多,协会捞不胜捞,简直是老机构遇到了新问题。一个官员在报上发表声明说,将要求财产的所有者们用水泵把水抽干,然后,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再来,把它们一网打尽。
看人们议论纷纷时那神气,你会认为,那是些老鼠或蟑螂。把那些金鱼弄出池塘,怎么弄我不管。必要的话,用甘油炸药也行。可要除掉它们。有人说了,冬天将至,那池塘那么深,它们会在冰下面游来游去的。把它们弄出来。
我想,作祟的不是那些金鱼,而是所有曼哈顿居民头脑深处关于东河的知识。玻璃鱼缸里的金鱼对人心是无害的。说不定对人心还有好处呢。可是,听任金鱼自生自灭,自我繁殖,更有甚者,还能在东河那样的死水潭里幸存下来,不知怎么,就威胁到我们全体。我们不愿意想到,有些条件下,特别是在曼哈顿水塘那种条件下,竟然有存在生命的可能。那里面有四个破轮胎,数不过来的破啤酒瓶,十四只鞋子,其中有一只是橡皮底帆布鞋,而在整个水面上,都是看得见的灰蒙蒙绿荧荧的一层。那是曼哈顿所有池塘的老住户。池塘边的泥土不是通常农田里的土,而是曼哈顿垫地用的复用土。那是积年的垃圾,化石了的咖啡渣,葡萄皮,城市的排泄物。有金鱼在这样的水中游,一小群一小群神神秘秘地倏忽而来,倏忽而往,显然还在吃东西,看上去又健康,又得意,像在最昂贵的水族馆的玻璃橱窗里的同类们一样,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标准有问题。在难以言喻的深层意义上,这是一种侮辱。
有一次,我想我发现了一种特别的鳍,那是水面下两条鱼之一的背鳍。随着一阵狂喜,我突然想到,在这样一个池塘里,有着各种化学上的可能性。没准儿会含有某些诱变因素。这样的话,不久就会生出一群群突变型的金鱼来。我想,只要给它们多一点儿时间就成。然后又想——我还从来没有这样用最典型的曼哈顿思路想事情——下个月,防止虐待动物协会就会再来,带着他们的划艇和渔网。财产所有者会来抽池里的水。渔网不停地抛,划艇往下降,然后,防止虐待动物协会的官员们将会突然惊叫起来。一阵扑扑楞楞,灰蒙蒙绿荧荧的水花四溅,在池塘的四周,金鱼们就会用新长出的小脚,爬上四岸那种纽约城填地用的陈年老土,爬上人行道,四散爬开,横过马路,爬进门厅,爬进防火太平门,其中有些在小脚上长着小小吸盘的就爬墙上楼,钻进开着的窗户,寻找什么东西。
当然,这种情形不会持续很久。这种事从来就长不了。市长会来,亲加申斥。卫生局会来,建议从城外购进食鱼的猫类,因为城里的猫们生来就讨人厌。全国健康研究院会从华盛顿派来大队专业人员,带着新型的杀鱼喷剂——这种产品四天后将被撤销,因为它对猫有毒性。
不管怎样,数星期后,事情就会过去,就像纽约的许许多多事件一样。金鱼们会潜形匿迹,无影无踪,池塘里就会扔满橡皮底帆布鞋。会有工人前来,到处倾倒水泥。到明年,新楼矗起,被人住满,那些人对他们的特别环境曾经造成的效应将一无所知。可那曾是多么动人的一幕。
P25-28
岁月蹉跎,一事无成;教书半生,功过难论。暂端饭碗,偶尔译书,聊忘世情,效等儿戏。沙地拾贝,持归雕琢,或助易米,兼以娱心。此三书者,《细胞》、《水母》,幸蒙出版,于今十余年矣。原作之美,未尽毁于拙笔。读友不弃,致获重镌。托马斯氏,当世文章大家。仆亦何人,敢尚友之。惟有尽心竭力,勉求信达,诗心文采,闻之齿寒。游戏之意减半,罪我之虞倍生。前两译佶屈累赘,乖谬实多,今日展卷,愧赧无地。有幸重订,痛改昨非。《年轻科学》,则有周前辈惠民先生旧译。珠玉在前,出新岂易。然不敢参考,恐落窠臼。非甘冒错讹之险,冀略存自家面目。读友幸察之。高密李绍明谨志。二0一0年二月廿三日,于济南。
如果蒙田拥有20世纪生物学的深度知识,他就会是一个刘易斯·托马斯。
——Edward O. Wil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