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八九月间,司令部的全部汽车开始往前线运送部队,父亲随司令部军医处乘马车从大同出发,走土路经过左云、右尉,大约七八天后,到了光武。部队稍作休整,又经代县、阳明堡、大于镇,再到祁县某镇。不久,忻口会战开始,接连十余日为拉锯战,敌我双方伤亡惨重,大量伤员需运到后方救治。父亲当时的主要任务是协同伤患输送队队长陈大操、中尉军医邢某乘二战区司令部派来的救护车到前方接运伤员。为避免飞机扫射轰炸,他们只能在夜间行动。当时有救护车八九辆,归兵站总指挥领导。那段日子父亲十分辛苦和劳累,但令父亲最不能忍受的却是内心的痛苦和愤怒。面对一批批从战场I-i~T来的伤员,那些血淋淋的伤口,那些断肢残躯,对父亲的震撼是巨大的,这也是父亲生平第一次真正面对战争的残酷。
1937年10月初日军突破娘子关防线,向太原推进,中国军队放弃忻口阵地,傅作义将军率领三十五军退守太原。父亲所在的军医处也随司令部撤退到太原,驻扎在太原大北街平民中学。
据说当时蒋介石致电阎锡山说,太原系华北名城,决不能轻易放弃。于是阎锡山集中他的高级将领开会研究由谁来担任守城重任。其他晋绥军将领们都说,傅宜生(傅作义)北伐时曾据守涿州近三个月,闻名遐迩,人所共知,还是由他来担任吧。阎锡山也频频用肯定和赞许的眼光示意傅作义,而其他高级将领均长时间缄默不语。傅作义深知,这次敌我兵力悬殊,绝非当年涿州战役可比。面对战斗力强、装备精良的十万日军的三面围攻,太原失守只是个时间问题。但傅作义将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依然挺身而出临危请命。阎锡山遂即决定傅作义的基本部队三十五军共六个步兵团,和阎锡山的一个炮兵团在城内据守,临时拨归他指挥的十多个团依城野战,就这样布置好了。那时,日军的攻势正锐,东北两路日军以放射形攻势直逼太原城,上有飞机,下有大炮成立体型攻势。但国民党在太原城外的野战部队并没有按照事先部署的作战计划到达他们应处的位置,却如商量好了一般纷纷向南撤退,很快就跑得无影无踪。傅作义彻底失去了对城外野战部队的掌控,仅守着一座被日军团团包围的孤城。“内外配合,依城野战”的作战计划彻底流产。
11月4日,面对严峻的形势,傅作义将军召集全体高级将领讲话,内容大意是:今日就要封城,你们大家应当认清当前形势,我们守城犹如进了棺材,只是未加盖而已,形势极其险恶,大家都应提高警惕,各尽其责,随时准备与敌人决一死战。 11月5日,日军贴近太原城,空军对城内开始有计划的轰炸;11月6日,日军从城东北攻打太原城;11月7日,日军分别从城北、城南开始围攻太原城,城内守军拼死抵抗,敌我交战异常激烈,双方死伤惨重。敌人从城东北角蜂拥入城。然而正当守城士兵同仇敌忾与日军拼死抵抗的关头,三十五军副军长曾延毅却临阵脱逃,顿时谣言四起,军心大乱,城内守军开始奔城突围,四散溃逃,三十五军顿成无组织状态。
那时的父亲参军刚刚两个多月,已随部队参加过大同外围战役,广武平型关战役和忻口会战,却并没有意识到这次的危险来得这样快。父亲总以为那时的紧张气氛有些危言耸听,所以每天仍然不分昼夜地在医院处理伤病员。
10月末的时候,总司令傅作义曾正式下达命令:在太原医专附属医院正式组建城防医院。院长由高景杨处长兼任,院务由章怀诚少校负责,医务由父亲负责,另有军医六七人,看护和卫生兵二十多人。原则是,尽可能少收容伤病员,治疗后重伤员立即由后勤负责送走,轻伤员则立即自行出城。10月29日,城防医院正式开始收容伤员。摘取弹片和出血不止者尚需手术,伤口感染化脓坏死和骨折等重伤则需较大手术和截肢。父亲在唐山铁路医院曾数次参与过这类手术,在日本京都帝国大学也在教授的指导下做过一些手术,现在要独自担任手术医生还是有些许忐忑,但当时的紧张气氛已令父亲顾不得犹豫,也就毅然大胆地实施手术了。
父亲已经在城防医院夜以继日地工作了近一周。直到11月8日中午,医院北侧的炮兵阵地突然停止打炮,而枪声开始密集。下午时分,有一住院的炮兵中校林参谋找到父亲说,敌人已经破城而入,正与我军展开巷战。虽然现在还未接到撤退命令,其实,司令部早已撤离了,应赶快做准备,现在看,冒险出城还不如暂时躲避。父亲不相信日军会这样快攻破太原城,没接到撤退命令,更不相信司令部已经撤离,仍坚持继续工作。不一会儿,林参谋又找到父亲,说父亲太年轻,没有战争经验,情况目前已经很紧急了,这次突围,不会像从晋北撤回太原那样有秩序,出城太危险,牺牲了毫无价值。父亲会说日语,与日本人交流不成问题,换了便装就在医院原地不动,应该较为安全。父亲说,虽然西服便装都有,但他不愿换装。原地不动更不可取,安全也许较有保障,但被俘后势必非当顺民不可,尤其父亲是医生,为日本人效劳坚决不会干。父亲谢绝了林参谋的好意,于是去找行政负责人章怀诚商议,却发现章早已不知去向。医院也有一些工作人员开始陆续离开。父亲赶快安排现有医护人员协助为数不多的几名伤员立即撤离。待安排好医院的一切,除了一直跟在身边的护兵张宝山,周围已空无一人。父亲回到办公室,穿好呢大衣,装了四个馒头,两本医书,把两套便装包好,交由护兵张宝山背上。
此时,隔墙机枪大作,显然巷战已接近医院。父亲和护兵边躲炮弹边走,好不容易来到战区司令部,见门口已无卫兵,始知司令部确实已经撤离。失望之余,父亲随着拥挤的人流走到太原城南大门,只见城门被沙袋堵塞,门洞内人满为患,城门久久不能打开。总部叶启杰参谋长持手枪正指挥士兵搬运沙袋。因门洞内的人太拥挤影响了沙袋搬离,情急之下叶启杰参谋长冲天连开几枪,人们才稍许后退。两小时后沙袋才搬开,总算是打开了一扇城门,此时日军机枪已封锁了出城的路口。叶启杰又指挥着手持轻机枪和步枪的士兵约七八十人,在前边冲锋开路,徒手的军民们随后跟上,大家一涌而出。父亲与护兵张宝山就在此混乱时失散。后来听说,这是太原城突围时打开的唯一一扇城门。父亲说,正是这位叶参谋长的擅自行动救了从南大门突围的大批军民,这是真正的义举。然而父亲面临的更大危险却还在后边。
父亲拥挤在出城的人流中,冲过了敌人的第一道封锁线。过了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继续向南走又遇到敌人的机枪封锁,人群依然强行冲过。大家又转向城西公路,公路口也有机枪扫射。此时的人们早已乱成一团,虽然已无人指挥和掩护,但大家为了逃生,仗着人多,仍然拼死冲了过去。子弹在耳旁“嗖嗖”飞过,身旁不断有人中弹倒下,死伤无数。父亲曾在书报杂志上见到过“枪林弹雨”、“死伤遍野”这些词句,此时才真正感到身临其境。多少年后,父亲说,那天枪炮下血肉横飞,死者遍地,伤者哭爹喊娘的惨状依然如在眼前,终生难以忘却。庆幸的是三次冲过日寇封锁线的父亲竟然毫发未损。尤其是在冲过第一次封锁线时,毫无经验的父亲凭着年轻力壮竟然冲在了人群的最前面,能活下来真可谓奇迹。P015-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