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爱酸枝沉郁红
人,到了萨特所谓的“理智之年”,也就是步人中年,肉欲趋低,物欲增生,开始格外对老东西感兴趣。瓷器文玩以外,似我等文学中年,特别是对于紫檀、黄花梨以及大红酸枝这些老红木类的物事,尤其青睐人眼。这些东西呢,说起来,我自幼就不陌生。毕竟,从前天津家里祖上也曾“阔”过,脑海里很是留存了一些童年的记忆。
在这个电视上天天开鉴宝大会的古董热潮年代,编故事,似乎谁都会,而且个个在行,尤其籍贯为上海、北京、天津、武汉、南京等大城市的人,反正跑到深圳这个地方,天高乡亲远,乃编造身世最佳的地点。随便赶上个人多的饭局、茶聚啥的,个个口放厥词,铺垫准确,拿捏得当,故事会一样忙不迭地追忆先辈祖上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流水华年。
抚摩着日渐发福的中产阶层肚子,反刍着刚刚嚼烂不久的鱼虾,哥们儿、姐们儿无不口吐莲花,数落家珍——桥段,倒没什么特别新鲜的,无外乎家里从前都特拽特阔特无奈,无外乎八国联军、革命党、“柿油党”、日本人、国民党、“文革”造反派或者是“四人帮”——凡此种种,无不被编故事者称为虚拟祖上大屋内各种老古董老古玩丢失残毁的罪魁祸首。
其实,倒不用过多编细节故事,反正几十年中军阀内战、日本入侵,连绵战乱,加上破“四旧”,各类人等抢杀砸烧,结局吗,自然使得诸位故事大王东西南北“大宅院”内各种珍玩全部丧失。
最后呢,看着电视中马未都等鉴宝类古董评点摩挲着那些价值连城、光彩无限的老瓷器、老玉器、老木器,讲故事人肯定会有一声沉重带泪的湿润叹惋:“唉,我们家从前那些珍玩,比电视上的东西好多了,假如留到今天……”
诸如此类,喷薄欲出的泪花都溅湿了词语。那些子虚乌有的祖上“宅院”和无数消失在岁月洪流中的“宝物”,其实背后都是虚拟的吹牛逼和身份焦虑症的碎屑……
我昵,在种种饭局或者茶聚本来应该当仁不让。作为天津人,嘴皮子肯定很溜,很能说很能侃,编故事讲曲艺咱在行啊。说句实话,没点儿卫嘴子的底蕴,还真上不了“百家讲坛”。
而当我本人,梅毅,著名的“赫连勃勃大王”,追忆祖上“荣光”的时候,无须杜撰,还真能言之凿凿,水分很少。毕竟,我们天津梅氏先辈家世,赫赫煌煌,确实还有真的历史依托和编排依据所在。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天津梅家,毕竟是个大家族。真要追根溯源,可以往上捌到明朝开国之时,一直可以捌到朱元璋女婿梅殷。
熟悉明史的看官肯定清楚,明太祖朱元璋有14个女婿,其中梅殷最为老成忠信,深为老皇帝所喜。故而朱元璋临终托孤,嘱托梅殷好好照顾皇太孙朱允坟,也就是日后的建文帝。朱元璋死后,他那阴险沉猜的第四子朱棣肆行篡夺,发兵攻打侄子建文帝。梅殷作为朱元璋托孤之臣,始终对正统继位的建文帝忠心不贰。朱棣攻入南京后,赶走亲侄朱允炆,大肆屠杀侄子手下诸大臣。他自立为帝之后,暗恨这位一直不合作的妹夫,便瞅个机会派锦衣卫军官把梅殷推人护城河溺死。
梅殷妻子宁国公主恨极,毕竟朱棣是自己亲哥哥,她上朝哭闹不已,很有民间戏曲演义中公主撒泼的戏肉成分。朱棣内疚,杀谁剐谁不好把亲妹夫也弄死,摇身一变就装好人,下令处决害死梅殷的锦衣卫军官,追封追谥这位先前不合作的二妹夫。而后,朱棣颁诏,以梅殷长子梅顺昌为中军都督府佥事,次子梅景福为旗守卫指挥使。
天津梅氏第一世梅满儿,应该就是梅景福后人。不过,我毕竟仔细精研过明朝历史,对于《天津新县志》中有关天津梅氏起源大起疑窦,因为此书所写梅满儿之名由朱元璋所赐,从逻辑上讲对不上号,年代有阙。但无论如何,津门梅家追远到大明驸马梅殷,应该还不属于特出格的乱认祖宗。
在整个大明一朝,我们老梅家十二世均在天津世袭指挥使,可谓“世受国恩”。鉴于先辈梅殷血传正直,天津梅氏一直行止无亏,到了第十二世卫指挥使梅应武,孝悌恭谨,家悬“孝友克全”大匾,很受时人敬重。梅应武有个四弟梅应卜,平生乐善好施,曾捐建“草厂庵”为城内施赈之所,广施赈济,善名四播。入清之后,“草厂庵”被梅家扩建为“观音大士禅林”,一度成为天津城东南有名的寺院,香火极盛。
明亡清兴,作为大明亲裔的老梅家自然也退出政治舞台,由武入文。诗书传家,代有才人。清末有梅宝璐(1816—1891),字“小树”,号“罗浮梦隐”,我们这位梅家先祖曾组建“梅花诗社”,其诗意境雄浑,凛冽清隽,我最爱他那副脍炙人口的天津鼓楼抱柱联:“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清末乱局之中,我们老梅家“草厂庵”红红火火,直隶总督袁世凯在此创办直隶工艺总局,“北洋实业”由此策源;辛亥革命枪声阵阵,“草厂庵”成为“北方革命军总司令部”所在地,天津反清之火在此燎原;“五四”运动期间,美男子周恩来和奇女子邓颖超等青年,又在“草厂庵”成立“觉悟社”,李大钊曾受邀到此演讲一可见,我们梅家善地,不仅仅是积善人家庆有余的福善之地,也曾经是让人神飞魂驰的近现代革命精英聚集场所。思前想后,很让我这位天津梅氏后人大起夸耀之心……
而讲起我梅氏本家爷爷呢,似乎生于末世运偏消,运偏消。君子之泽,数世而斩,他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风光事迹。我爷爷年青时,乃天津本地一风流浪子,南市一带销金窟的常客。据我奶奶、我父亲等长辈回忆,这位梅爷爷吃喝嫖赌样样在行,还曾在日本投降后被国民党抓进监狱,抓进监狱啊……可惜不是因为亲共反美搞革命送情报啥的,而是因为吸大烟吸白粉被国民政府抓进去强制戒毒。
遥想我家爷爷当年,风流倜傥,雄姿英发,长得一团堂堂好相貌,写得一手翩翩好书法,河东河西,也曾有过祖上传下的十几座宅院和一个棉花厂。福兮祸兮,临解放前,他在短短几年之中任意挥霍,大把大把银子流水般涌入妓院、食肆和大烟馆,宅子厂子全变现还赌债。然后,老帅哥在49年秋天因“积劳成疾”,年仅41岁就一命呜呼,驾鹤西归,留下我奶奶和她3个儿子1个女儿。
福兮祸兮,梅爷爷一死,留下孤儿寡母母子几个人日子难熬了好长一阵子,但解放后我们这个梅家的成分就属于“城市贫民”了。在一次又一次运动中,一家人平平安安,包括我父亲和两个叔叔自小属于“根红苗正”的一代,上大学、找工作样样顺利,个个混得人五人六,几十年下来平平安安。
追忆了天津我们梅家那么多事情,言归正传,肯定有人不耐烦之余开始要不依不饶地追问:忆甜思苦从明到清,这和你梅毅梅大王要讲的老红木家具有甚关联呢?
当然有了!看至此处,马上会有世故、善解人意的看官粲然解颐一您梅爷没有这么牛逼的家世,没有老一辈子阔过的铺垫,哪里有紫檀、黄花梨等老红木家具可说呢!
还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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