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晶晶,曾任中共陕西省委党史办《革命英烈》编辑部任记者、编辑; 陕西旅游出版社任图书编辑;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图书编辑。著有《昆阳血骑》(长篇小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1996年1月出版);《李陵》(长篇小说,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00年1月出版);《黄羊堡故事》(长篇小说,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5月出版);《战争童谣》(中短篇小说集,跨世纪文丛第七辑,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9月出版);《战争童谣》(短篇三题),原载《解放军文艺》97-2期,《小说月报》97-5期、《新华文摘》97-4期转载,被收入中国作家协会主编《1997年中国短篇小说精选》,获97-98年度“解放军文艺奖”。本书收录的是他的中篇小说,共计6篇,包括:《第三个人》、《我的左手》、《来自荒原》等。
《第三个人》是一个关于苦难和梦境,即沉沦和超越的故事。作者设置了沙漠中两个逃亡的囚犯,他们濒临绝境,渴望生存,原本应该不择手段,却又面临着良知的追踪和质问。最后,出于对同伴的负疚,他们放弃了逃亡和挣扎。小说探询了这样一个问题:在赤裸裸的生死之争面前,可不可能葆有人的尊严和良知?苦难是否能够被超越,死亡是否有意义,有着过错和注定死亡的人,能否通过牺牲净化自己?在结尾处,那个作为少年犯的我,放弃了此世肉身的挣扎,却得到了来自彼岸的对灵魂的拯救,那只在弥留之际伸进被掩埋的洞穴中的手,来自‘第三个人’的手,就是良知的象征,拯救的象征。
这是一个带有宗教象征意味的小说。在文学可以大胆亵渎道德的今天,这样的写作别具意义。
这事发生在二月的一天,这一天是星期四。《圣经》说上帝正是在星期四造出了星星、月亮和太阳,用它们来照亮大地,上帝看这样很好,就这样了。可见星期四是个重要的日子。我要说的是,二月的这个星期四,对我也是个重要的日子。这一天,我,一个陷于绝境的流放犯人,做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举动:和另一名叫老简的犯人,一起逃跑。
事情是这样的:由于一场蔓延全国的饥荒,我们这个坐落在戈壁深处的关押流放犯的矿场,上千名工人中已经有八百多人,活活饿死了。我们这些人来自不同的地区,为了各式各样的原因被流放到这里,将自己的青春、汗水和几十年的生命卖给了这座连飞鸟也不敢停留的不毛之地,我们既是苦力又是囚犯,我们已经失去了自由。我们的口粮每天本来只有二两,现在又缩减到树根草皮若干。对此我们当然不能抱怨什么,粮食奇缺,就连那些看守和警卫也在忍饥挨饿,但问题是,我们这些大男人每天只能喝两碗稀薄的面糊或能数清米粒的稀饭,却要去下窑、开采矿石,在这种情况下,当大饥荒来临,我们总归要比那些不干活的人死得更快,要想不饿死,就非得是神仙,能够餐风饮露才行。而我和那些饿死的人一样是凡人。是凡人便总得有口饭吃才能有口气,有口气才能看见上帝一片好心造出的太阳、星星和月亮。于是我和那个叫老简的人决定逃跑。我们逃跑的日期,就定在星期四。
我们是在那个女人离开后做出这个决定的。这个文弱的女人,每隔几个月,便要跋涉几千里给丈夫送来救命的饼干,就这样也没能保住丈夫的性命。她的丈夫,那个医生,在她到来的前两天就再没醒来,被看守带着人抬到沙岗子上埋了。于是日日夜夜,她的哭声在这戈壁响起,从撕心裂肺到肝肠寸断直到气息奄奄,直到化成一缕带着血丝的风,在我们的耳边回荡。这让我们想到了自己远在千里之外的爹娘妻儿。我们下了决心,就是成为戈壁中的孤鬼,也决不躺在这沙窝子里等死。
我们是夜半时分出发的。这一天,我记得,月亮很好。一轮可称得上皎洁的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深蓝的天空,下面是雪一般的沙地,让我们想起了鲁迅先生的《闰土》。当然这里并没有熟睡的西瓜、长着刺毛的猹和带着银项圈拿着标枪的少年,大海离这里也很遥远。这里只有两个骨瘦如柴气息奄奄满脸胡楂的在逃犯人,在他们周围是望不到尽头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黄沙,而这两个人竟然想走出去,想在这飞鸟也不敢停留的地方杀出一条生路。我们是不是疯了?有多少人躺倒在这噩梦一般的旅途中,化做了一捧白骨?我们不敢想也不去想……
出发前的一个月,我和老简就讨论过逃跑的路线。在场部喂马时,老简曾经偷看过一张看守手里的地图,他告诉我,往东往北和往西,都有好几道警戒巡逻线,以往好几起逃跑的人都是从这几个方向被抓回来的;所以我们唯一可行的方案是往南,穿越大约一百里的茫茫沙漠和戈壁。我觉得老简这个方案更像是一个笑话:在这里,人们说无论你丢了什么东西,是猫、狗、猪、马还是老婆孩子,只要向南找,准保能找到,因为那方圆百里的沙漠是最大也最保险的“风化失物招领处”,也就是任何活物到了那里都被留住而且风干保存了,谁也跑不掉。我们当然谁也不想做作一个风化了的失物被存放在那里;但是老简告诉我,有个老猎人向他指出了一条穿越沙漠的隐秘道路,这就是顺着那条一百年前就已消失的干河床,向南行走三天,之后再折向偏东,便可到达沙漠边缘一个叫沙枣树的小镇。老简说只要不偏离方向,只要到达那个小镇,就能碰上每隔几天经过这里的油田运油的卡车,这卡车将载着我们,到达那条能把我们引回家乡引到亲人中间的铁路……
于是我们便出发了。半夜时分,我和老简从洞中爬出来,背着事先准备好的水、干粮和御寒的大衣,走过那片原本住满了人、如今却鸦雀无声的地窝子区,感觉自己像走过一片坟地。月色惨白,沟壑纵横,那一座座半埋在地下、只露出眼睛般黑洞洞半个洞口的地窝子,就是一座座半坍的坟茔。它们确实已经是坟茔,那些半张着嘴的地洞中,活人已经所剩无几,就是这所剩无几的活人,事实上也已经被活埋了……我想起了洞中的日子,那些可怕的被活埋的日子。每天都有人死亡。开始是一个两个,之后是十几个、几十个,被抬出洞去……那些人,活生生的人,昨天还躺在你身边,和你说话,借你一口水喝,让你帮他把被子掖好(他们已经丧失了这个力气),把一叠书信、一只相框或是一条绣花手绢等等准备带着上路的东西放到手中,他们的体温、汗臭、呻吟、鼾声甚至喃喃梦语还在你身边缭绕,可第二天早上,就沉默了,僵硬了,干瘪了,消散了,变成了黄沙中一捧谁也辨认不出的干瘪肉体,之后,再变成白骨……死神是什么样子?他一点也不陌生,他平淡无奇,他就在你身边,在尘土浓重的地洞中,在暗淡的油灯背后的阴影里,面色苍白双颊深陷,瘦成了干柴的手哆嗦如鸟爪,嘴里有难闻的隔夜的宿臭,眼窝下面印着淡淡的黑斑,肮脏,猥琐,但并不凶恶,甚至有点儿腼腆,有点儿可怜巴巴,因为,他也在饥饿中……这样,死亡就成了我们每天都擦身而过的,一不小心就迈进去的门槛,你从睡梦中返回时遇上的一次小小的延误;就像你们在夜间一起飞离了这土洞去外面的世界旅行,只不过你在天亮时分碰巧搭上了返回的车而你的同伴却没有,他静静地,静静地留在了那里——谁说这不是一种幸运呢?那个地方当然更好,那里阳光明媚鲜花盛开,到处堆满丰盛的食物……你不禁怅然若失,觉得此刻的你才像在噩梦中。确实,此时此地才更像一场噩梦。梦中的人就是这样:来了,又走了,刚才还活着,片刻就死了……之后你睁开眼睛,发现你仍然在那地下二尺的土洞中,洞外永远是那一成不变的灰色天空和呼啸风沙,而眼前除了黄土,还是黄土。
道路在前方渐渐消失,消失在一座突然出现的新月形沙丘下。在一丛干枯的胡杨树跟前,老简停下来,弯下腰细细查看。他告诉我,这就是那条消失了的古河道,只要我们顺着它的方向走,就一定能走出沙漠。他说你晓得吗,胡杨树下根连根,这些隔着几里十几里甚至几十里的胡杨树在地底下的根根都连着呢,这就是地下水和古河道走的路,这是老猎人告诉我的。你看到这里有个模模糊糊的低洼地没有?这就是古河床。
于是我们就顺着这河床走去。
P1-5
在中国,“小说”一词使用已久,最早见于《庄子》、《汉书·艺文志》说是“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小说的雏形是神话传说的简略记录,后来发展到《搜神记》一类志怪小说和《世说新语》一类志人小说,结构都很简单。及至出现唐人传奇,宋元话本,小说乃由粗具梗概变得枝繁叶茂起来。鲁迅指出:“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就是说,小说创作的自觉意识直到这时方始建立,结果是:小说有了中篇的规模,题材有所拓展,最突出的是情节性大大加强,而语言也趋于通俗,更富于表现力。明初《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制作,标志着古典小说趋向成熟;随着清代《红楼梦》的出现,达致巅峰状态。盛极而衰,紧接着,变革时代也就适时而至了。
宋元“说话”中有一类名为“小说”,指的是话本中的短篇故事,与我们现今使用的概念相去甚远。我们说的“小说”,实际上是晚近的舶来品,可以说,是由欧洲的小说观念再命名的。
在欧洲,小说发展的道路与我国大体相似,即由神话而传奇而故事,由短篇而中篇而长篇。至十九世纪,长篇小说十分鼎盛,致使黑格尔断言极限来临。及世纪末,现代主义小说很快出现,传统的主题和写法被打破了。其实,十八世纪末以前,欧洲小说的体式已经相当完备,只是小说之名(novel)迟至此时才正式流行起来罢了。
几乎与此同时,有了中篇小说(novelette或hovella)的名目。中篇小说是中型的叙事散文作品,一般而言,以篇幅的长短划界,但因此也就有了相当的弹性,需要把所叙的事件的规模、时间长度、结构的复杂与完整的程度同时作为参照。绥拉菲摩维奇的中篇《铁流》,论结构,可以算作长篇;莫泊桑的《俊友》本是中长篇,意大利作家莫拉维亚却是把它当作注水的短篇来看的。
五四新文学运动把中国文学分为前后两截。语言由文言改为白话,表面上是语言层面的变革,实质上是一场带根本意义的文学观念的革命。胡适写《白话文学史》,所说的白话,仍是古典的白话,与五四时期语法相当欧化的白话很不相同。五四的小说,一、凸显文学的主体性,自觉性,叛逆性,个性解放与人道主义成为小说的主旋律;二、题材和主题有所扩展,社会问题进入小说,“神圣劳工”及知识分子形象组成了新的人物画廊。三、小说结构基本上是西式的,块状的,自由组合的,而非线性的、连环组接的传统章回体。除了思想观念,还有形式技法,都是现代的,面向西方,学习西方,而有了东方式的创造。
现代小说仍以短篇先行,几年后,中长篇相继产生。1922年,鲁迅的《阿Q正传》正式发表。以,中篇的篇幅容纳了一个革命的时代,统摄了一个民族的灵魂,这确实是一个奇迹,尤其出现在新文学的发轫期。当时,郁达夫、庐隐、废名等都有中篇问世,但多流于粗浅。
直到三十年代,一批作家和作品挣脱自叙传性质而向广大的社会面开拓,开始走向成熟。茅盾除了长篇《子夜》,又以中篇《林家铺子》、《春蚕》反映中国社会的变动。乡土题材聚集了众多作家,萧红、沈从文、王鲁彦、吴组缃、沙汀,还有废名,都有相当数量的作品。其中《生死场》和《边城》,或凄厉,或幽婉,更富于鲜明的艺术特色。左翼作家蒋光慈、叶紫、丁玲,均著有反映革命斗争的中篇,对于充斥着帝王将相、才子佳人,而且往往有着“大团圆”结局的传统小说来说,本身也不失为一种革命。其中,蒋光慈较早揭示革命与人性的冲突,并因此遭到内部批判,作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典型案例,是很可注意的。柔石的《二月》,写大时代里的边缘人,有所批判,有所省思,也有所顾惜,是另一种笔墨。丁玲从《莎菲女士的日记》到《水》,从个人主义到集体主义,宿命般地显示了中国现代作家群体角色的演变过程。上海一批作家,如施蛰存、刘呐鸥、穆时英等,不重现实而重审美,重感觉、重印象、重情调,以中产阶级趣味烹制都市文学。在此期间,巴金、老舍、张天翼都是有影响的小说家,且都有中篇制作。巴金后来写的《憩园》,一种挽歌调子,似乎与他早年激越的文字颇异样。
四十年代的延安文学是一种新型文学,但是实质上,在“为政治服务”和“为工农兵所利用”的背后,却混杂了不少传统主义、民粹主义的因素,意识形态代替了个人思想,形式——所谓“民族形式”——比较单一。赵树理小说《小二黑结婚》、《李有才板话》,在当时可以看作是一种具有方向性的作品。此间,丁玲的《在医院中》和《我在霞村的时候时》,对个人理想和女性主义作最后的坚持,可谓弥足珍贵。在“国统区”,包括抗战时的“沦陷区”,张爱玲写下《金锁记》、《倾城之恋》,以第三只眼看人世,着意经营现代传奇。还有师陀,他的《落日光》、《果园城记》,在艺术上非常讲究,很有特色。青年路翎异军突起,写作《饥饿的郭素娥》,从形象、情节到语言,则明显地带有一种野性,富含力的美。
1949年以后,小说家同其他作家和知识分子一样,经历了长达三十年的思想改造的过程;而创作,隶属于这一过程而基本上成为被改造的产物。一些著名小说家停止了小说写作,如进入领导层的茅盾、巴金;一批“国统区”作家对新政权心存疑惧而逃逸,如张爱玲;而沉默,如沈从文;而改变作风,如老舍。“解放区”作家一路高歌猛进,柳青的长篇《创业史》名重一时,还有赵树理的《三里湾》、《锻炼锻炼》等;然而到后来,也遭到了批判,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在这样的语境中产生的小说,主题基本上是“写中心”的,因此很难具备优秀的品质,中篇的数量也不大。
五十年代中期,出现了一批中短篇作品,主题有所开拓。其中,王蒙的《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是有代表性的。青年作者是严肃的,敏锐的,小说揭露官僚主义者的丑恶,闪耀着一个“少布”的理想主义的光芒。宗璞的《红豆》,忠实于对校园知识分子爱情生活的描写,无意中涉入禁区。但是,这些颇有“离经叛道”倾向的思想和作品,很快销声匿迹。像路翎、丁玲这些出色的小说家,在“肃反”及“反右”斗争中,先后遭到整肃,给中国文学带来很大的伤害。
至七十年代末,一场浩劫过后,社会思想包括文学思想活跃一时,一批作家解除了荆冠,恢复了写作的权利;另一批青年流放者从农村归来,正式练习笔耕,小说家队伍于是迅速壮大。这时,西方大批思想文化读物及文学经典,包括现代小说被介绍进来,大型文学刊物纷纷创刊,这就给中篇小说的繁荣准备了温床。
继“重放的鲜花”之后,一批带有创伤记忆的作品问世,其中有《天云山传奇》、《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大墙下的红玉兰》、《绿化树》、《一个冬天的童话》、《被爱情遗忘的角落》等。叙述知青生活的小说不断涌现,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浪潮。其中大多数把上山下乡运动当成一场人生劫难来描写,像张承志的《方的河》、《黑骏马》这样作积极的浪漫主义的回顾,表达对土地和人民的灵魂的皈依者为数极少。王小波属于明显的异类,他的《黄金时代》表现“文革”的禁锢与荒诞,想象大胆、奇特,在形式上有很大的独创性。至于阿城的((棋王》,体现一种道教传统文化的逍遥心态,恐怕是唯一的。很快地,小说开始向现实生活掘进,一类着重于生存困境的揭示,如描写技术知识分子的《人到中年》,描写农村青年男女的《人生》;一类倾力表现中国面临的社会变迁,包括农村的责任承包,城市的企业改制,等等。高晓声的《陈奂生上城》和蒋子龙的《乔厂长上任记》,可以作为代表。此间,一批描写民俗,表现人性的作品出现了,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纪事》,张洁的《爱是不能忘记的》等,另外还有一些无法归类的小说。
比起前三十年,这个时期中篇小说的数量陡增,题材变得更加丰富多样,然而在主题的发掘方面,多满足于形象地复制意识形态结论,整体风格“温柔敦厚”,缺乏作家个人判断的独立性和社会批判的深刻性。关于改革,未及完全跳出长期以来形成的“歌颂”与“暴露”二元对立模式,对现实中的黑暗面、矛盾与冲突的复杂性缺少充分的揭示,主观意识往往与现存秩序相妥协。即便如此,喧哗一时的中篇小说,仍然显示出为五十年代以来所未有的突破性成就。
及至八十年代中期,小说界的风气很快偏移了被称作“思想解放运动”时期所确立的关于人的历史命运的悲剧主题,出现了一种形式主义的倾向。在此期间,有两大创作现象是值得注意的。一是“寻根文学”,即从现实生活中寻找人类学、文化学的源头。从表面上看,“寻根”是现实问题的深化,实际上大多数作品都脱离了现实政治,否弃了对现存体制的实质性追询,公式化、符码化。王安忆的中篇《小鲍庄》,在国民性的探寻中依然保持了生活的饱满的汁液,是这一路文学中少有的佳作。还有一个现象是“先锋小说”,旨在形式上做实验,内容相对单薄,有不少西方现代主义的赝品。但是,无可否认的是,个别小说活跃着新的思想元素,如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人主题变奏》;但是大体上,这些实验小说颇类三十年代的“海派”,作品不求大,不求深,但求领异标新,多少丰富了中国小说的叙事形式。
九十年代小说整体乏善可陈。当此艰难时世,有人倡言“新写实主义”,“躲避崇高”,“分享艰难”。应运而生的这一类小说,可以说是正统文学的代表,政治力求正确,艺术追摹宏大;个别作家貌似解构正统,如王朔,实质上是一种“别裁”,一种补充。由于有着各种权力资源的支持,潜在势力是雄厚的。但这时,一种相反的文学趋势也起来了,就是所谓的“个人化叙事”。叙事的个人性,在这里竟成了反社会的一个遁辞;正如有人标榜“女性主义写作”,却置换了这个源自西方用语中的自由、平等这样带政治学、社会学的内容,而从事纯个人题材的写作,琐碎、淫靡、空洞,甚至充满色情描写。此时,又有所谓“新生代”群体顺次登场,批评家为之鼓吹,出版界推波助澜,呈崛起之势。其实这批青少年作者普遍缺乏社会生活方面的体验,也缺乏文学训练,浮嚣有余而坚实不足。
新世纪以来,又有人提出“底层文学”的口号。倘若能够正视现实,关注底层,对于有着几千年“瞒和骗”传统的中国文学来说,应当说是一种根本的转变。但是,以我们的作家目前的素质和状态,要高张并坚持一种现实主义的文学精神,并非轻而易举的事。一些被称为“大腕”的人物继续编造冗长的故事,即使抓住“苦难”作题材,也是随意编织材料,违背生活逻辑;而且在主体方面,也缺乏起码的诚爱与同情。作品的“酷”,不仅仅在于技术上的冷处理。具有一定的底层生活经验的作者,作品大多显得粗糙,因此在总体上比起八十年代,中篇小说创作不见得有长足的进步。较为优秀的作品,有尤凤伟的《小灯》和林白的《回廊之椅》,两者对土改历史都有颠覆性的叙述;描写矿工生活的,有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反映农村题材的,有刘庆邦的《到城里去》,胡学文的《命案高悬》,以及徐则臣写农民工的“北漂”系列小说。此外,像薛忆沩的《通往天堂的最后一段路程》,钟晶晶的《第三个人》,则以其哲理性和诗性,在众多以故事性见长的小说中显出一种罕有的杂色来。
近百年间,中篇小说从题材、主题、体式、技巧等各个方面,不断地有所开拓,有所发展。但是,一个颇具讽刺意味的现象是,最早出现在现代小说史上的《阿Q正传》,至今仍然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峰。比起二三十年代的小说来,当代小说虽然在叙述故事和刻画人物等手段方面,相对显得娴熟,但是艺术个性并不突出。首先,表现在文学语言本身,就缺少个人笔调;在现实生活中,长期的集体主义教育,使个人性受到遏制,或许是根本的原因。同时,语言也缺少优雅的气质,缺少精致,缺少韵味,这同长期推广“工农兵文艺”,以文学为政治宣传的工具不无关系;扩而言之,同汉语语境遭到破坏,同整个社会语言的粗鄙化有关。在形式上,中国小说满足于讲故事,讲究“好看”,缺乏西方小说的那种精神性,缺乏思想深度。
中篇小说的繁荣,从根本上说,有赖于一个民族的文化和文学的繁荣。道路是漫长的,但因此,前景也未尝不可能说是开阔的。单就现代小说发展来说,从五四到现在也不过一百年的历史,具有经典性价值的作品极少,而真正堪称优秀的作品也不会很多。在此,我们编选了这套《中篇小说金库》,旨在集中这类具有较高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的作品,以利于流播;反过来,也可以充作进一步滋养小说创作的一份泥土和养料。需要说明的是:其中有个别作品,编者并不认为属于最优秀的部分,但是不可否认,它们自问世之后在文学界和读书界中造成的影响,从文学社会学的意义上考虑,这也未尝不可以算作是一种“含金量”,因此一并予以收入。
《金库》分辑陆续出版,希望得到作家、批评家、文学史家及广大读者的大力推荐,以确保它作为中国现代小说的一个文本系统的完整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