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香港”撷取了林奕华近二十年来在香港、伦敦以及其他各地写下的关于香港的长短文字,书名取材自贝克特的经典荒诞剧《等待戈多》,仿佛心中有个等的对象,而我们可以做的就只是被动地等待。香港是个同样荒谬的地方,香港以什么方式存在?还可以什么方式存在?
《香港制造》是“等待香港”系列的第二部,被称作“东方荷里活”的这座娱乐大都会,在林奕华眼中已是明日黄花般的末路穷途。仿佛永远热闹的港产片,其实不过“看上去很美”;信手拈来的一串串偶像、巨星,却发觉是“以前的月亮”:香港还能等到下一个张国荣?谁能接张曼玉、刘嘉玲的班?倪亦舒,黄碧云,香港的故事到底怎么写?香港,真的失掉“创意”力了吗?
在谭家明没法成为王家卫的时代过去之后,王家卫却成为了谭家明——当然,王家卫承袭的只是谭在形式上的紧张,精神上他比谁都松弛,所以他是把港产片从神经质带到另一种状态里让观众看见自己的第一人:虚无。
周星驰的成功,是把大众对命运的不满转(软)化成了阿Q精神。
在兄弟情义的包装下,往往是男性对理想自我的放大,同时又是对想犯规的自己进行抑压。港产片为中国电影留下的大部分记录都是,也将是这类戏种的变奏。
复制是—种制度,不断生产类型电影来迎合市场需要的片厂也是一种制度。如果我们用前者来比喻后者.那么,片厂旗下的明星都是复制品。有一些复制别人,另一些复制自己。
对理想和自由的追求,是具有智慧的人才能承担的挑战。香港文化的悲哀之处是,识时务的聪明人比比皆是,一往情深的智者却少之又少。
看着他在生活中风驰电掣,有时不免动了恻隐之心。不是说细水长流吗?他想也不想就反驳:“我要大河奔流。”恨不得蜡烛两头烧。一位编辑曾经苦口婆心写明信片劝他,希望他改改“好像全世界都欠了你”的脾气他带着迷惑的忠情诉苦:“我再想想,我没有错呀,世界的确欠了我。”因为说得诚恳,简直教人不得不为他掬一把同情之泪。
中国大陆出品的电影是中国大陆电影,中国台湾出品的电影是台湾电影,但香港电影却有另一式标签或招牌,叫港产片。
听起来比较通俗,也有人认为是没架子的称呼,八十年代在两岸三地却是人心所向。你不会不记得,当时中国电影界冒起了“第五代”,陈凯歌张艺谋田壮壮等名字中,唯张艺谋的电影不会催眠——因为节奏明快,演员是明星。台湾地区一样有一时瑜亮的侯孝贤杨德昌,但他们拍的真是电影——如果“电影”总是使人想到艺术先于商业,尤其,当联想又被票房的惨淡所证实。
同一时期的港产片,却以“产”字与上述两种华人电影划清楚河汉界——顺应市场需求生产的消费品,没有艺术成分多寡的负担,只有娱乐的计算是否精准,包装有多少成效,兼且不忘对一贯把“艺术”等同“扮嚼”的大众招手——你可能听不懂广东话,但对方言背后的走精面(小聪明)、犬儒、势利,表面反英雄,实际崇尚权威,你一定不会陌生,更不会在认同上出现鸡同鸭讲。
于是,港产片在中国电影和台湾电影的中间成立另一种形态:若说前两者的精神倾向民族,港产片便是接近民粹电影。
这解释了我为什么一直觉得电影史上只有港产片才那么聒噪嘈吵,如果不是拳来脚往虎虎生风,便是配乐罐头开个不停。是文艺片的话,如往观众耳朵注入大量糖浆;是喜剧片,特别效果像检查阁下神经反应是否正常的锤子,但它不只净敲膝盖,却是“叽叽呱呱”拷打全身。对观众的情感和智慧如此缺乏信心的处理手法,反映出港产片的制作人(还有投资者)的自我安全感必属有限。若问他们的不安全感来自哪里,那肯定不是单靠艺术能够解开的疑难,而是必须以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等角度来分析推敲的长篇论文。既然如此,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不自量力地指出港产片一般被认为反智的成因。但在经过八十年代的黄金岁月,几乎只有鬼片、黑社会片可以开拍的九十年代中后期,到二十一世纪的今天不断高呼市场严重萎缩和翻版是扼杀港产片生命的元凶后,我怀疑香港电影人到底真是相信时不我予,抑或刻意逃避《大只佬》里的主题:唯有业随身?
港产片的“业”,依我看,主要是在业界人士内,有太多人不愿意,或觉得没必要把拍电影当成艺术创作。例子之一,是对剧本的掉以轻心——还是有心无力?当然,无时无刻不以东方荷里活自勉自居的香港影圈,会说“最多人看的美国主流电影还不是一样?”。但当荷里活近年许多电影被公认徒具形式大而无当之际,美国的电视剧(如HBO出品)却因强在剧本结构、人物塑造和对白精警而火了一出又一出。反观香港的电视剧(主要是无线出品),却以换汤不换药驰名,来来去去不外乎把港产片中那些“走精面(小聪明)、犬儒、势利,表面反英雄,骨子里崇尚权威”的心态从大银幕移师小荧幕搬演。
要是不能摆脱个性上的限制,很难想象港产片可以从“死物”变成自己有生命的东西。许是欠缺生命,香港已很久很久没有拍出过感人的爱情故事,连韩国片的老套但赏心悦目都做不到。唯一例外,可能是《花样年华》和《2046》,但你我都知道,那两出是“王家卫作品”,不叫港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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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读了我写的舒淇,说:“阁下干脆以后靠写明星文章维生好了。”
这么动听的恭维,实在愧不敢当。问题是,九十年代开到茶蘑,哪来这许多值得写的明星?不同采茶,也有别于摘葡萄,一年一度,总有甜的熟的,夹住酸的涩的一同诞生。要在本地伸手摘星,恐怕举高的一条胳臂,只会是徒劳的,鲜会得到满意答复的发问。
只能怪自己搭上了尾班船。
第一篇明星稿写甘国亮,也就是那篇日后不忘替自己吹嘘的青春残酷记录:执笔的时候只有十四岁,身穿玫瑰岗校服。写完温拿写汪明荃。七字尾的香港,电影的银幕不及无线翡翠台的荧幕大,尽管也得到机会写当时得令的王杏秀,到底只是电视明星——也只有电视明星了。
哪里似当年入世未深的西西、亦舒,与何莉莉、方盈、泰萍做拜把的朋友,一一写入少女的日记簿,我们在书报摊抛下几块铜板便任意翻阅偷窥。
小时候最饿南国电影与香港影画,下了校车,直奔茶楼面前的报摊:“特大号出了没有?”一日问得不果,第二日再回去,第三日还是白问,老觉得上帝和我作对,是为了从未诚心地念天主经。
其实也只是贪那些粒粒巨星的图片。学会对文字爱不释手,已是邵氏式微之后。
有一次,老好的迈克千里迢迢寄来大叠香港影画的剪稿影印,有亦舒写方盈的图案裙子,又有西西跟金汉与凌波去吃云吞面,但都不及西西写跟王羽握手的将人触动,文章不在身边,不能抄几段分甘同好,只记得那个古装大侠伸手过来,日:“我是王羽,不是黄鱼。”
多么无邪与天真的西西。
要将笔下的明星写得亮晶晶,首要条件是喜欢他。迷就更佳.一下笔,文章自己驾轻车、走熟路,三万字下来眉毛也不皱一下。最近跟张小姐过从稍密,知道我的下一个作业要写她,老是不信任地眯着狐狸鼻子:你以前很憎我的,是不?
这个早就该取代莎洛根丝堡演《小女贼》的女郎,笑得我。
林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