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是著名作家曹文轩的散文、随笔合集。作者说事、评人、谈书,于从容平淡中见真情,于儒雅温厚中见智慧,于微言轻语中见哲理,充分展示了作为大学教授、学者以及作家的曹文轩的多方面才情和学识,同时也袒露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曹文轩的至情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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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 一根燃烧尽了的绳子/曹文轩文集 |
分类 | 文学艺术-文学-中国文学 |
作者 | 曹文轩 |
出版社 | 人民文学出版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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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 编辑推荐 本书是著名作家曹文轩的散文、随笔合集。作者说事、评人、谈书,于从容平淡中见真情,于儒雅温厚中见智慧,于微言轻语中见哲理,充分展示了作为大学教授、学者以及作家的曹文轩的多方面才情和学识,同时也袒露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曹文轩的至情至性。 内容推荐 《一根燃烧尽了的绳子》是一部散文、随笔合集,作者说事、评人、谈书,于从容平淡中见真情,于儒雅温厚中见智慧,于微言轻语中见哲理,充分展示了作为大学教授、学者以及作家的曹文轩的多方面才情和学识,同时也袒露了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曹文轩的至情至性。 在小说创作的背后,在学术研究的间隙,一篇篇短小精悍的美文以涓滴细流的姿态汇聚成作者的思想与心灵的大海。伴随着这些或睿智淡定,或激昂热情,或机灵生动的文字,一个丰富而充满生机的世界徐徐展开,曹文轩的思维轮廓与生活轨迹随之浮现,文学之美、思辨之美、生活之美贯串全书各篇之中。 目录 第一辑 柿子树 游说 灵龟 疲民 手感 汤 乌鸦 远去的灵魂 背景 圣坛 天堂之门 有个男孩叫韩寒 李有干先生 李云雷这个人 白冢 神性 前方 孩子与海 第二辑 “细瘦的洋烛”及其他——读鲁迅 樱桃园的凋零——读契诃夫 春花秋月杜鹃夏——读川端康成 寂寞方舟——读普鲁斯特 银斧高悬——读陀思妥耶夫斯基 无边无际的眩晕——读博尔赫斯 一根燃烧尽了的绳子——读毛姆 天际游丝——读卡尔维诺 回到“婴儿状态”——读沈从文 面对微妙——读《围城》 进入现代形态——读《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抒情时代的反思——读《生活在别处》 无望的马贡多——读《百年孤独》 欲望之树——读《榆树下的恋情》 朗读是一种仪式——读《朗读者》 小说:现代神话——读《微暗的火》 形而上的沉思——读《城堡》 圈子里的美文——读《桥》 第三辑 混乱时代的文学选择 因水而生——写在《草房子》出版十周年 重说文白之争 说空 走出骗局 坠入巫术 宗教情怀 闲话读书 关于名字的随想 他们的意义 蝶与蛹 选择无奈 文学的天空 关于“左岸” 古典的权利 丢不下的尴尬:中国当代文学批评理论资源的贫困化 说“学府” 荒诞的见识 以一种优美的方式 试读章节 大约是在一九七一年夏天,我还在做一个农民的时候,那天,我们正在地里割麦子,忽听西边有一阵紧似一阵的吵嚷声,众人皆抓着镰刀抬起头往西看。过不一会,就传来一个消息:西边李家的青桥,在场上脱粒时睡着了,身体向前一扑,一只胳膊伸进脱粒机被打断了。 我扔下镰刀,斜穿麦地往路上跑。李青桥曾和我读一个中学,比我高一个年级,我们是一路去一路回的好同学。 地里的人也都扔掉了镰刀,往西边跑。 李青桥和我不在同一个大队。我们赶到那里时,他已被人抬到抽水机船上。我只看到了他一张苍白如死人的脸和到处洒落的血,抽水机船就开走了。 站在河边上的人见船已远,便回过头来往打麦场上走。 那台咬下李青桥胳膊的脱粒机,此时正无声地张着大口立在夏天的烈日下。 有人用手指着:“就是那台脱粒机。” 几个姑娘还在余悸里,一个在哭,却并无眼泪,其他两三个或神情木然,或如风中之叶在索索地抖,或失去节制一样不停地向涌到这里的人诉说:“他困得不行了,总打瞌睡,那么往前一栽,就听见他一声尖叫,脱粒机咚咚跳起来……” 我低头看,只见地上的麦子被血染成红色,一粒一粒的让人惊心。 不少人倒在麦垛下或躺在队房的墙脚下睡着了。 一场的人,都瘦黑如柴、疲惫不堪的样子。他们就在这里站着、坐着或倚在场边的老树上,久久不散。偶尔听见有人说话,更多的人则目光呆滞地沉默着。 人群中有人喊:“八队的社员回去了,回去了,回去割麦了……” 我望了一眼地上的红麦子,走出人群,往回走。路上稀稀拉拉地走了一行人。一路上,我总想着李青桥—— 李青桥不太像农村人,生得很白净,用古书里的话说是个“美少年”。李青桥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胳膊。他的胳膊似乎比通常人的长。夏天,他只穿一件背心时,两只胳膊就完全地袒露了出来。长长的,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很精致亦很有力的一对胳膊。这对胳膊常引得女生偷偷地看,看罢脸一红,扭过脸去,可过不一会,又扭过头来偷偷地看。女生都喜欢李青桥,一半是因为那双好看的胳膊。李青桥是学校篮球队的,他篮球打得很好。他在场上跑,抢球、接球、送球,一双胳膊在人群里一闪一闪地,像本地水里的白跳鱼。投篮时,两只胳膊高高举在半空里,线条优美的两根,很迷人。他的手腕轻轻一磕,球飞一个弧度,刷一声入网,总要得到场内场外一片喝彩。我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在一起时,就免不了要欣赏他的胳膊。他与你说话时,站着不动,两只胳膊自然地交叉着,放在胸前,样子很优雅。走路时,两只胳膊轻轻地很有节奏地摆动,让人有个幻想:倘若这对胳膊用力摆动起来,它们能像一对翅膀,将他带到空中。那天,我们走到一棵桑树下。其时,桑葚已红,一粒粒如奶头勾人。我仰望着,嘴里便津津地有了馋涎。“想吃?”他问我。我点点头,准备去找根竹竿来。“我能够着。”他一把抓住我,踮起脚,伸出右臂,居然就够到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桑葚。他的手像雀喙一样,将桑葚一嘟噜一嘟噜地给我摘了下来。在他伸出右臂时,袖子便轻轻滑落了下来。前年,我参加一位朋友的雕塑展的开幕式,他的一件雕塑先是被一方银绸覆盖上,宣布开幕时,有人用手轻轻一拽,银绸滑落了下来,露出了那件雕塑,让人眼睛一亮。那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这只够桑葚时的胳膊。 而现在,他丢掉的就是这只当年帮我够桑葚的胳膊。 回到地头,我无心干活,也实在无力干活。我再也不管今天能不能完成割麦任务,一头倒在了地头的楝树下——沉重如磐的疲惫。 高中毕业时,我虚岁仅十七(青桥大我一岁,也不过就是十八)。当时的劳动,实与劳役并无区别。我觉得课本中的那些对劳动所做的抒情文字、赞美之辞,是虚伪的,是一群不事稼穑或只是偶尔为之的浑蛋文人的胡说八道。若不是胡说八道,现在他们被发配到农村后,仅仅也就是像当地的农民一样干活,为什么就龇牙咧嘴地连连叫苦、痛不欲生了呢?还有那个“种豆南山下”怡然自得的淡泊之人陶潜先生,对田间劳作居然有那么一份雅趣与意境,大概八成是因为那劳作是随意的,是属于想干就干、不想干就不干的那种全凭兴致的劳作。若将他弄到我所在的正在学大寨的第八生产队或李青桥所在的第五生产队来试试看,不需多久,只给他三两天的磨难,看这位高蹈轻扬的雅士还能不能再“悠然见南山”? 人们像一群羊被轰赶着,头上总悬着一根鞭子,耳畔总是响着:“起来!起来!”田埂是做了又做,仿佛那不是用来走路的,而仅仅是供人来观赏的。即便是你认为已经做得很好了,还会被总在田野上转悠的干部们下令重做:“在后天检查组到来之前,必须重做出一条田埂来!”墒是修了又修,不过就是用来流水的墒,竟然直得像用一根巨尺划出的一般。这一切,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那三天一次、五天一回的络绎不绝的各种等级的检查组。倘若那天检查组来,恰巧下起雨,路泥泞难走,人们就像蚂蚁一般稠密,一路忙着撒稻壳铺麦秸。施肥、锄草、罱泥、打水草、搞绿肥塘……所有这一切,都不再是从前庄稼人的那种很经济的操作,而都被形式化了。它们成了一个个毫无实际意义的演示,使人们处在不停顿的旋转状态里。人们只有花费大量的劳力,通过精雕细琢,通过各种形式上的创造来一争高低。而在地里干活的人数以及干活时是否肯卖劲的样子,也都统统成为一方干部“政绩”的综合指数。许多活,只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再拆,做一种循环往复、永无休止的折腾。春夏之交,四下里到处总是催人干活的锣声。那锣声敲得人心惶惶的。地头、村头的高音喇叭总是在一声连一声地叫唤着:下地干活啦!下地干活啦!那些日子,人们每天只能睡上两三个钟头的觉。农忙结束后,人们依然不能得到休息,几乎全部的时间又早被各种安排填满了。你随处可见一个个疲惫不堪的情景。我亲眼看到一个社员在往稻囤里倒粮时,从高高的跳板上摔落了下来。我亲眼看到后村一户人家,因晚饭后懒得再去检查灶膛,结果引起火灾,将全部家当焚烧一尽。那天,我坐在别人的自行车后座上去镇上购买农药,竟然睡着了,从车上摔到路上,当场鼻血如注。 无边无际的疲惫笼罩着田野。 青桥就这样丢掉了一只胳膊。 我再见到青桥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他从医院出来了。那天我去看他,只见他站在那儿,微风吹起时,他的一只空袖筒在风里怅然飘荡。 我们一起待了好久,但没有说几句话。 P27-31 序言 因各种各样的缘故,收在这一文集中的文字并非是我所写文字的全部,但它们已基本可以说明我的文学理念和我的写作状态了。 我对文学的理解始终不是主流的,也不是流行的。 我的处境,我的忽喜忽悲、忽上忽下、忽明忽暗的心绪,常常会使我无端地想起儿时在田野上独自玩耍的情形—— 空旷的天空下,一片同样空旷的田野上,我漫无目的地走着,穿过几块稻田,穿过一片林子,走过一汪水平如镜的池塘,走过一座细窄摇晃的木桥…… 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看到芦苇叶上有一只呜叫的“纺纱娘”,我先是一阵出神的凝望,然后将右手的三根手指捏成鸟喙状,弯腰缩脖,双眼圆瞪,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但就在微微张开的“鸟喙”马上就要啄住它时,它却振翅飞走了。于是我只好用目光去捕捉,捕捉它在阳光下飞过时变成精灵样的身影——一小片透明的绿闪动着,在空中悠悠地滑过,终于飘飘然落在大河那边的芦苇叶上。我望见先前那片单薄的芦苇叶空空地颤悠了几下,不由得一阵失望,但随着“纺纱娘”的叫声怯生生地响起,我的心思又在不知不觉中游走开了…… 一群鸭子从水面上游过,我先是看它们争先恐后地觅食,用嘴撩水洗擦羽毛,再看雄鸭追撵母鸭,弄得水上一片热闹。过不多久,我就暗暗生起恶念,顺手从地上抓起一团泥块,身子后仰,然后向前一扑,奋力将泥块掷向鸭群。随着一片浪花在太阳下哗哗盛开,鸭子呱呱惊叫着拍着翅膀四下逃窜,我的心头按捺不住一阵兴奋;再歪头看时,只见正悠闲地坐在小船上抽烟的放鸭老头忽地站起,小船晃悠着,他也晃悠着,用手指着我怒吼——声音也在晃悠着。我捏着鼻子朝他哞哞几声,然后再捡起一团泥块更加用力地掷出,也不看一下水上的情景,就撒腿跑掉了。晃悠的怒吼追了过来,在我的耳边震荡着,我的心里却荡开莫大的愉悦…… 我在田野上走着,看一只瘦长的河蚌在清清的浅水中于黑泥上划出一道优雅的细痕;看一只只肥肥的野鸭笨重地落进远处的河水中,犹如一块块砖头从天而降咚咚砸落;听天地相接处断断续续地传来吆喝水牛的苍老声音;听大河中不知从哪里来的大船上异乡女子呵斥她娃的清脆嗓门…… 看不够听不厌的田野,勾着魂,迷着心,让我痴痴地走,痴痴地耍。但,就在这不断上演的田野好戏让我流连忘返时,忽地就有孤独悄然攻上心来,于是我慌张四顾,那时田野空大无边,自己成了蚂蚁大小,而田野还在一个劲地长着,不断地往四下里铺展。后来,我爬到一座大坟的高顶上,在寂静的天空下转动着身子,觉得孤独犹如迷雾从四面呼呼涌来,我不由得大声尖叫;叫了一阵,就见恐惧从远处林子里正朝这边走来。我哆哆嗦嗦地坚持了一阵,终于仓皇冲下坟来,朝着家的方向落荒而逃…… 然而,过不多久,我又会被田野吸引着而重新回到田野上。继续重复那个过程、那些游戏…… 这些年来,总有这少年时田野上的感受:兴奋着,愉悦着,狂喜着,最终却陷入走不出的寂寥、孤独,甚至是恐慌。 我常常突然怀疑起自己的文学主张,并由怀疑自己的文学主张进而怀疑自己的感觉、见识、思维方式,甚至是智力。 就像魅力田野一般,文学还是不可抵抗地迷惑了我——更准确地说,那些文学理念还是迷惑了我,使我无法自已。就像在完成一个谎言,我也一直为我所认同的理念进行着理论和逻辑上的完善。我一直企图要让我的文学理念成为无懈可击的、圆满的、合法的言说,因此我可能是一个更喜欢在大庭广众中诉说自己文学理念的人。我之所以这样,也是在为自己壮胆,在试探他人的认同,最终是想通过这一次又一次的诉说而使自己的理念更趋完整和完善。但我很快发现,那种在高深处建立理论王国的做法是相当困难的;再后来,我选择了一种朴素的思考和论证,我开始经常性地进行原始的、常识性的,同时也显得有点儿过时的发问和诉说—— “今日之世界,文学的标准究竟是由谁来确立的?” 我曾在中韩作家论坛、中日作家论坛以及其他许多场合问道:“是中国人吗?是韩国人吗?是日本人吗?大概都不是,是西方人。” 西方文学在经过各路“憎恨学派”对古典形态的文学不遗余力的贬损与围剿之后,现在的文学标准,也就只剩下一个:深刻——无节制的思想深刻。这既是诺贝尔文学奖评奖委员会的标准,也是掌握话语权的专家学者们的标准。于是我们看到全世界的文学,绝大部分都在这唯一的维度上争先恐后地进行着。“深刻”这条狗追撵得人们撒丫子奔跑,往阴暗里去,往恶毒里去,往垃圾上去,往乱伦上去,往自虐、嗜血、暴力、兽奸、窥视、舔脚丫子等诸多变态行为上去,因为这里才有深刻,才有写作的资源和无边无际的风景。这一标准,成为不证自明的甚至是神圣而庄严的标准,十八、十九世纪文学中的优美平衡,就在这风起云涌的新兴文学中被彻底打破了(那时的文学是由深刻的思想、审美、悲悯等诸多维度共同组成的),并吸引了成千上万的文学朝圣者,气势非常壮观。 可是,韩国、日本、中国在千年中由一代又一代的文学先辈们于长久的文学实践中建立起来的文学标准里,有“深刻”这一维度吗?没有——尽管在它们的文学中一样蕴含着无与伦比的深刻。 就中国而言,它在谈论一首诗、一篇文章或一部小说时,用的是另样的标准、另样的范畴:雅、雅兴、趣、雅趣、情、情趣、情调、性情、智慧、境界、意境、格、格调、滋味、妙、微妙……说的是“诗无达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之类的艺术门道,说的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类的审美境界。“深刻”一词不知是何时才出现的?有谁向我们证明过我之“意境”就一定比你之“深刻”在价值上来得低下呢?没有任何人做过任何证明。怕是我能抵达你的“深刻”而你却无法抵达我的“意境”吧? “如果没有那样一些所谓‘深刻’作品,我们是不是会生活得更好一些呢?” 这也许是一个最朴素却也最能使人暂且停下前行脚步的发问。那些以揭示人性的名义而将我们引导到对人性彻底绝望之境地的作品,那些令人不寒而栗犹如深陷冰窖的作品,那些暗无天日让人感到压抑想跑到旷野上大声喊叫的作品,那些让人一连数日都在恶心不止的作品,那些夸示世道之恶而使人以为世界就是如此下作的作品,那些使人从此对人类再也不抱任何希望的作品,那些对人类的文明进行毁灭性消解的作品,那些写猥琐、写浓痰、写大便等物象而将美打入十八层地狱的作品,我们真的需要吗? 我们的生活本来就已经很糟糕了,看完了那些作品,就只能更加觉得糟糕。我们的日子过得本就很压抑了,看完那些作品,就只能更加觉得压抑。难道费时费神地阅读文学,就是为了获得这样一个阅读效果吗?难道阅读者也与那些文学一样喜欢阴沟与苍蝇、喜欢各种各样的变态情趣吗?文学在引导人类方面是否具有责任?文学在推动人类文明进步方面是否具有责任?文学是要将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好还是变得更坏?退而言之,倘若生活就像那些作品所揭示的那样真的令人不堪,是否也还应有另样的作品存在——它不是模仿生活,而是让生活模仿它?人类之所以有今天这样的文明,文学在其中的力量和功德是不言而喻的。难道现在文学要中断这样的责任了吗?让生活向下还是向上,向善还是向恶,难道文学就完全没有必要对这样最起码的问题进行拷问吗? “如果川端康成与大江健三郎两人生活的年代颠倒一下。大江在川端时代写大江式的作品,川端在大江的时代写川端式的作品,这两个日本人还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吗?” 回答几乎是肯定的:不会。因为川端时代的文学的标准还不只是“深刻”一维。而大江时代,却将川端文学的命根子——美——彻底抛弃了。 这个时代,是一个横着心要将“美”搞成矫情字眼、一提及就自觉浅薄的时代。这个时代是讲思想神话的时代,悠悠万事,唯有思想——思想宝贝。文学企图使人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人们尊重的就是思想,思想是高于一切的;谁在思想的峰巅,谁就是英雄,谁就应当名利双收。正是在这样的语境中,我们患上了“恋思癖”的毛病。对思想的变态追求,已使我们脱离了常识。当我们穷凶极恶地在追求思想深度的时候,我们忘记了一个常识:获得石油必须钻井,因为石油蕴藏在具有一定深度的地下,但如果以为钻得越深就越有石油那就错了,因为再无止境地钻探下去,就是泥浆和岩浆了。思想崇拜,会导致思想迷信,而思想迷信则一定会导致思想的变态,其结果就是我们放弃常识,进入云山雾罩的思想幻觉。其实,一旦背离真实,一个看上去再深刻的思想,也是无意义的。更何况,这世界上有力量的并不只有思想。我还是愿意重复我的老话:美的力量丝毫也不亚于思想的力量,有时甚至比思想的力量更加强大。 “一种牺牲民族甚至人类的体面的文学境界,是值得我们赞美和崇尚的境界吗?” 斯洛文尼亚的齐泽克在谈到前南斯拉夫时代萨拉热窝被围困的情状时说,那些闻风而来的西方记者争先恐后寻找的只是:残缺不全的儿童的尸体、被强奸的妇女、饥饿不堪的战俘。这些都是可以满足饥饿的西方眼睛的绝好食粮。他发问道:那些媒体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些关于萨拉热窝居民如何为维持正常生活而做出拼命努力的中肯报道呢?他说,萨拉热窝的悲剧体现在一位老职员每天照常上班,但必须在某个十字路口加快步伐,因为一个塞尔维亚的狙击手就埋伏在附近的山上;体现在一个仍正常营业的迪斯科舞厅,尽管人们可以听见背景中的爆炸声;体现在一位青年妇女在废墟中艰难地朝法院走去,为的是办理离婚手续,好让自己和心上人开始正常生活;体现在一九九三年春季在萨拉热窝出版的《波斯尼亚影剧周刊》上关于斯克塞斯和阿莫多瓦的文章中……齐泽克说的是:哪怕是在最糟糕的情况之下,萨拉热窝的人们都在尽一切可能地、体面地生活着。 一个民族的文学和艺术,哪怕是在极端强调所谓现实主义时,是不是还要为这个民族保留住一份最起码的体面呢?如果连这最起码的体面都不顾及,尽情地、夸张地,甚至歪曲地去展示同胞们的愚蠢、丑陋、阴鸷、卑微、肮脏、下流、猥琐,难道也是值得我们去赞颂它的“深刻”之举吗?我对总是以一副“批判现实主义”的面孔昂然出现,以勇士、斗士和英雄挺立在我们面前的“大师”们颇不以为然。不遗余力地毁掉这最起码的体面,算得了好汉吗?可怕的不是展示我们的落后和贫穷,可怕的是展示我们在落后和贫穷状况下简直一望无际的猥琐与卑鄙,可怕的是我们一点也不想保持体面——体面地站立在世界面前。你可以有你的不同政见,但不同政见并不能成为你不顾民族最起码体面的理由。 这种“深刻”怕是罪孽。 我无意否定新兴的文学——恰恰相反,我是一个对新兴的文学说了很多赞美之词并时常加以论证的人,而我本人显然也是新兴文学中的一分子,我所怀疑和不悦的只是其中的那一部分——“那样”的一部分。 若干年后,也许我忽然于一天早晨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忽然明白那在云端(或是十八层地狱)的“深刻”才是唯一的,才是文学的大词,大道中的大道,我一定会悔过的——悔过之后,也一定会往“深刻”上去的。我毕竟是一个与文学耳鬓厮磨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的人,多多少少还是知道一些“深刻”的路径和秘诀的,或许做起来也是很深刻、很深刻的。 是为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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