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朝花夕拾》中有一篇《二十四孝图》,专门谈到“孝”一问题。
首先,鲁迅的评论中,传达出《二十四孝》在当时极其普及的信息。如鲁迅得到的《二十四孝图》,就是“一位长辈的赠品”。这说明当时在给儿童的礼物中,常见的一种便是《二十四孝图》。今天我们早已经不再为孩子送上这样的礼品了。再如鲁迅所说:“那里面的故事,似乎是谁都知道的;便是不识字的人,例如阿长,也只要一看图画便能够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这说明了当时十分普及的情况,不管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不管是社会上层还是社会下层,或一般人,比如鲁迅的保姆阿长,即长妈妈,都知道其中的内容。如果今天,不要说一般人说不出《二十四孝》的内容,即使文科大学生也不一定一看图就能“滔滔地讲出这一段的事迹”来。
其次,鲁迅将《二十四孝》的内容分为几类:
一类是可以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陆绩怀橘》等。鲁迅说:“其中自然也有可以勉力仿效的,如‘子路负米’、‘黄香扇枕’之类。‘陆绩怀橘’也并不难,只要有阔人请我吃饭。‘鲁迅先生作宾客而怀橘乎?’我便跪答云,‘吾母性之所爱,欲归以遗母。’阔人大佩服,于是孝子就做稳了,也非常省事。”
一类是可怀疑的。如《哭竹生笋》、《卧冰求鲤》。鲁迅说:“‘哭竹生笋’就可疑,怕我的精诚未必会这样感动天地。但是哭不出笋来,还不过抛脸而已,一到‘卧冰求鲤’,可就有性命之虞了。我家乡的天气是温和的,严冬中,水面也只结一层薄冰,即使孩子的重量怎样小,躺上去,也一定哗喇一声,冰破落水,鲤鱼还不及游过来。自然,必须不顾性命,这才孝感神明,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奇迹,但那时我还小,实在不明白这些。”
一类是反感的。比如《老莱娱亲》、《郭巨埋儿》。鲁迅说,这是“其中最使我不解,甚至于发生反感的”。
鲁迅还专门对此两则加以评论。他说:“我至今还记得,一个躺在父母跟前的老头子,一个抱在母亲手上的小孩子,是怎样地使我发生不同的感想呵!他们一手都拿着‘摇咕咚’。这玩意儿确是可爱的,北京称为小鼓,盖即鼗也。朱熹日,‘鼗,小鼓,两旁有耳;持其柄而摇之,则旁耳还自击’,咕咚咕咚地响起来。然而这东西是不该拿在老莱子手里的,他应该扶一枝拐杖。现在这模样,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页,便急速地翻过去了。”——这是一个孩子的心理活动,说得很有道理。
鲁迅又评论道:“那时的《二十四孝图》,早已不知去向了,目下所有的只是一本日本小田海仙所画的本子,叙老莱子事云:‘行年七十,言不称老,常著五色斑斓之衣,为婴儿戏于亲侧。又常取水上堂,诈跌仆地,作婴儿啼,以娱亲意。’大约旧本也差不多,而招我反感的便是‘诈跌’。无论忤逆,无论孝顺,小孩子多不愿意‘诈’作,听故事也不喜欢是谣言,这是凡有稍稍留心儿童心理的都知道的。”——儿童需要真诚,《二十四孝》中的一些表述,有些地方太夸张,不近人情,因此引起人们的反感,尤其是儿童。此中也看到《二十四孝》在日本流传之一斑。
鲁迅于《老莱娱亲》此则,不仅特别有意见,还专门进行了考据比勘,说:“然而在较古的书上一查,却还不至于如此虚伪。师觉授《孝子传》云,‘老莱子……常著斑斓之衣,为亲取饮,上堂脚跌,恐伤父母之心,僵仆为婴儿啼。’《太平御览》四百十三引)较之今说,似稍近于人情。不知怎地,后之君子却一定要改得他‘诈’起来,心里才能舒服。邓伯道弃子救侄,想来也不过‘弃’而已矣,昏妄人也必须说他将儿子捆在树上,使他追不上来才肯歇手。正如将‘肉麻当作有趣’一般,以不情为伦纪,诬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老莱子即是一例,道学先生以为他白璧无瑕时,他却已在孩子的心中死掉了。”——我们在后文会对照文句,可参考。鲁迅说得极是,有“诈”字与没有“诈”字是不一样的,他自己进行了独立的研究与思考。
鲁迅还十分反感《郭巨埋儿》,并加以评判。他说:“至于玩着‘摇咕咚’的郭巨的儿子,却实在值得同情。他被抱在他母亲的臂膊上,高高兴兴地笑着;他的父亲却正在掘窟窿,要将他埋掉了。说明云:‘汉郭巨家贫,有子三岁,母尝减食与之。巨谓妻日,贫乏不能供母,子又分母之食。盍埋此子?’但是刘向《孝子传》所说,却又有些不同:巨家是富的,他都给了两弟;孩子是才生的,并没有到三岁。结末又大略相像了,‘及掘坑二尺,得黄金一釜,上云:天赐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夺!’”
鲁迅还谈到自己读了以后的那番感触:“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如果一丝不走样,也掘出一釜黄金来,那自然是如天之福,但是,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似乎也明白天下未必有这样的巧事。”
鲁迅还将自己的心境往深里叙说:“彼时我委实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得实实的,又有什么法子可想呢。我想,事情虽然未必实现,但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的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的生命有些妨碍的人。后来这印象日见其淡了,但总有一些留遗,一直到她去世——这大概是送给《二十四孝图》的儒者所万料不到的罢。”’
鲁迅还说:“但我还依稀记得,我幼小时候实未尝蓄意忤逆,对于父母,倒是极愿意孝顺的。不过年幼无知,只用了私见来解释‘孝顺’的做法,以为无非是‘听话’,‘从命’:以及长大之后,给年老的父母好好地吃饭罢了。自从得了这一本孝子的教科书以后,才知道并不然,而且还要难到几十几百倍。”这些都是很深刻的见解。
鲁迅之评论让我们学到的智慧是,读《孝经》、《二十四孝》等,都应当具有“四不”之睿识:一是,不能“愚孝”,愚昧做孝子,不是真孝子。二是,不能“愚读”,不能愚昧地读《二十四孝》,还有如((孝经》等。三是,不能“愚信”,就是不加独立思考地相信所说的一切,甚至那些“孝感”的东西。四是,不要“愚传”,愚昧地不加辨析地、不顺人情地、不合时宜地宣传与传扬。
其实,读任何书都不能“愚读”,孟子早就说过:“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子·尽心下》)虽然此书指的是《尚书》,然而推而广之,于一切书,不都应该如此?人人当用自己的智慧去读,一个时代的人用自己的智慧去解读另外一个时代人的书,更应该如此;要在有用的书中读去那些无用的东西,而在表面上已经没用的书中读出今人有用的东西。当然,人生立世处事都不要“愚”,有联语曰:“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此联可味之再二。P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