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是首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02年度诗人”的获得者。他在诗歌界的地位和影响力已经毋庸置疑。2004年，于坚推出了他迄今为止最全面的一部作品集——《于坚集》。这部五卷本的集子囊括了他从1975年至今绝大多数的诗歌、散文、长诗、评论和诗剧等等，是对于坚迄今写作成就的一个全面总结和展示。《于坚集》的出版在诗歌界和文学圈内引起了很大的反响，成为许多诗人在推荐读物时必提的一套书。伊沙这样评价五卷本《于坚集》：“当代最杰出的诗人于坚在他50岁这一年，献出了以其前半生的生命所形成的五块化石。”
本书为该作品集中的其中一卷，收录了作者的七部长诗和便条集。
本书收录了于坚的六首长诗、一部诗剧和短诗集《便条集》的部分作品，其中，1984年创作的长诗《飞碟》系首次发表。 这部长诗是一部具有革命性的文本，被誉为当代汉语诗歌的一座“里程碑”，改编成话剧之后，在国内外产生了重大影响。于坚开拓了中国诗坛口语写作的风气，曾提出“拒绝隐喻”、“诗言体”等诗歌主张，影响深远。
献给外祖母的挽歌
I
白发苍苍的外祖母
睡在黑色的灵柩里
一个浅浅的笑容停在她的唇边
从那里善的光辉在庄严地飞翔
她躺在黑色的土地上
像一棵失去了风的老树
收拢了翅膀
子孙们肃穆地围在四周
像一片树林低垂着头
一切声音都迟到了
一切忏悔都只是虚伪
她的眼睛
那扇慈祥的门已经关上
寂静的岁月开始在它的后边
生命和死亡悲哀地告别
一双颤抖的手
虔敬地点燃了祭魂的高香
Ⅱ
香烟守护着黑色的灵柩
沉重的棺盖已经钉封
钉棺人敲了最后几下
敲响了一个世界的丧钟
阳光像一个世纪前一样柔和
天空像一个世纪前一样蔚蓝
无数的摇篮在大地上歌唱
无数条炊烟在屋顶上飘散
我的白发苍苍的外祖母
睡在黑色的灵柩里
Ⅲ
她的白发在我的灵魂里飘动
飘动在未来的莫测的岁月
飘动在过去的亲爱的天空
飘动着那些充满人性的声音
飘动着那些老实善良的面孔
飘动着画栋雕梁的古庙神殿
飘动着求佛问卜的袅袅香烟
飘动着粗布的长袍马褂
飘动着金玉的项链耳环
飘动着正月的狮子龙灯
飘动着清明的纸马纸钱
Ⅳ
从竹编的摇篮到土垒的坟墓
一个慈祥的微笑守在她的唇边
对一切善微笑对一切恶微笑
她的心中充满着祖传的善良
她只是个平凡的不识字的妇人
她只是个小脚的上世纪的妇人
她只是个有一大群孩子的母亲 襁褓到灶台就是她一生的路程
她活过漫长的岁月
她的黑发变成白发
古老的沧海变成美丽的桑田
路旁的乞丐成为威严的帝王
她永远操劳在灶旁桌前
一个慈祥的微笑守在唇边
V
当那个乞丐离去的时候
他说她是善良的
当那个女孩懂事的时候
她说她是善良的
那些男人女人说她是善良的
那些瞎子跛子说她是善良的
陌生的过路人呵
你向她深鞠一躬
你说从来不曾见过这样善良的老人
她悄悄地离开了世界
像一片黄叶默默地离开了秋天
她不惊动任何一片绿叶
她把慈祥的笑容留给生者
留下了真诚的安慰
她仿佛正在对我说：
“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
她睡在黑色的灵柩里
老态龙钟白发苍苍
她笑得那么真诚
真诚得就像一个孩子
Ⅳ
但世人过早地将她遗忘了
在她还活着的日子
这没有工作没有财产的老婆子
养着她真是一个累赘
这缠着小脚的老太婆
穿着那么土气的衣裳
没有文化不参加革命
人世间谁需要她呢
火葬场是为现代人修的
她再找不到做寿材的老铺子了
世人早已将她遗忘了
像忘记了一座古老的坟墓
Ⅶ
但她固执地记着我们大家
从我们的生辰到属相
从脸上的黑痣到臀部的紫疤
当我们的生日来临
总是她掸掉岁月的尘灰
送来一盒吉祥的点心
总是她坐在夕阳斜照的门槛
做好了晚餐等我们下课下班 总是她迈进高门大院
带来亲切的问候从大人到小孩
总是她在我们人生的宴席上
把各种烦琐的礼节指点周全
总是她在邻人面前说长道短
为每一个人隐恶扬善
她固执地记着我们大家
无论在摇篮里的
无论在墓穴里的
她总是拄着拐杖悄然出现
Ⅷ
她睡在黑色的灵柩里
睡在一棵老树的年轮里
在这里保存着古老的岁月
在这里有她谙熟的世界
她的到来是这个世界的节日
我那早已死去的外公
将率领一群血缘相连的白骨
迎接阔别多年的外祖母
她要向他们诉说人世的悲欢
还要向他们报告家族的兴亡
鬼魂们将陷入一阵沉默
或者贪恋起人生的醇酒
或者庆幸自己适时的死亡
最终他们都高兴异常
外祖母去到他们的世界
那地狱中将有善的光辉飞翔
Ⅸ
白色的出殡的队伍
走向郊外的青山
在黄土大路的尽头
有一座最后的墓场
外祖母的灵柩
将在那芳草下腐烂
这里将建起雄伟的巨厦
这里将开辟壮丽的广场
正在动工的新世纪
奠基在昔日的墓场
我外祖母的幽灵
将不知在哪里彷徨
但人间有永恒的明月
她会拄一根白色的手杖
飘过大理石铺成的广场
她那白发苍苍的长影
会投射在新世纪的墙壁上
因为有了她在地下的墓穴
我们将来的亡灵
会有自己的故乡
1980年
P1-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