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青:少女旧事堪凄凉
一
童年的故事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本该最最富有亮色,承受父母关爱的时代,对爱玲而言,却充满了灰扑扑的色彩。冰心说:“童年啊,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但是,在爱玲的心中,所有关于童年的记忆,便是父母一阵争吵后,父亲躺在烟榻上袅袅升起的烟圈和母亲含恨远游欧洲时默默离去的背影……
这时候,一片新的天地展现在她的面前。爱玲从黄氏小学毕业后,进入了著名的圣玛丽亚女校。这是一所有着50年历史的美国教会女中。它与圣约翰青年学校、桃坞中学同为美国圣公会设立的大学预科性质的学校。这些学校中成绩优异的毕业生可以有机会到英美的名牌大学去深造。
菁菁校园,青青子衿。那幽静的红铁皮校门被浓荫绿叶覆盖着。美丽的玻璃花房,宽大的健身房,游泳池,音乐教室里崭新的钢琴……在那饱经风霜的钟楼的顶端,会准时传出凝重浑厚的钟声。那钟声带着一份古中国的悠远,穿过校园的绿树红墙,敲打在这些新潮的女孩子的心中。虽说是美国人办的学校,学生的校服却是中国旗袍。我曾看到过一幅圣校女生列队的照片。一律是浅色的旗袍,青青的面庞。是啊,旗袍是属于少女时代的服饰,显示着那一份娇羞与楚楚动人。这些漂亮的女孩子,更是将旗袍穿出了东方少女的绝代风华。
与其他教会学校一样,圣校也是培养有中国特色的西洋淑女的贵族学校。因为毕业生出去后,会成为政界、商界要员的太太,会成为交际场上的明星,会远涉重洋去进一步接受洋式的教育。学校全部课程分为英文和中文两大部分。最看重的英文、数理、西洋史等课程均用英文讲授,教师大都是外国人,以老小姐居多。中文则设国文及本国史地三科,教初中的多为师范毕业的中国小姐,教高中的则多为前清科举出身的老学究。这似乎有点儿像爱玲先前在家里的私塾式教育的延伸。当时作文的命题常常是“说立志”、“论知耻”之类,有一位先生讲这种“准八股”的文章要领时说:“作文章,开头一定要好,起头起得好,方才能够抓住读者的注意力。结尾一定也要好,收得好,方才有回味。”大家点头领会。她继续说道:“中间一定也要好——”还未说出所以然来,学生们早已哄堂大笑。在这种情况下,学生们的英文说得很流利,但国语却十分差劲,连一张小小的请假条都会写成:“某某因病故请假一天。”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圣校是寄宿制的学校。对爱玲而言,这未必是件坏事,她早已在心里讨厌那个“家”了。然而,在如花的少女时代,爱玲似乎总是缺乏朝气。而她的“健忘”则是全校有名的。她常常忘记将鞋子放回柜子里,或是忘记交作业,每当这时候,她总是无可奈何地说:“我忘了!”因为爱玲的学习成绩非常好,所以老师也不多加责备。直到许多年后,她的同学们回忆起中学时代的张爱玲,还会学着她当年的样子,将手一摊,可怜兮兮地说:“呵,我忘了!”
爱玲穿的衣服也是灰暗的,破旧的。后来,爱玲的继母曾带来两箱旧衣服给她。继母说自己的衣服“料子都是很好的”,但事实上连领口都磨破了。爱玲永远都不会忘记一件暗红的薄棉袍,碎牛肉的颜色,穿不完地穿着,就像浑身都生了冻疮,冬天已经过去了,还留着冻疮的疤——是那样的憎恶与羞耻。在这个时髦欧化的学校里,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中间,爱玲感到了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悲哀与落寞。年纪轻轻的她,反而有了一种垂垂老矣的感叹:“青春如流水一般的长逝之后,数十载风雨绵绵的灰色生活又将怎样度过?”[张爱玲:《迟暮》,《张爱玲文集》第4卷,P.1。]
然而,爱玲在中文写作方面的才华却显露出来了。这一切都得益于学校新来的国文部主任汪宏声先生。爱玲自己也说过:“中学时代的先生我最喜欢的一个是汪宏声先生,教授法新颖,人又是非常好的。”[张爱玲:《我最喜欢的先生》,《语林》1卷2期,1945年1月25日出版。]
汪先生任事后,除了将课程大加改订外,更在图书馆添置了大量中国书报杂志,奖励课外阅读,一方面努力为学生争取用本国语言文字发表的机会与活动。在第一期作文课上,汪先生就在黑板上用潇洒的粉笔字写下两个题目:《学艺叙》、《幕前人语》。
下面的学生一阵窃窃私语,也许,做惯了“准八股文”的她们,于此是感到特别新鲜的。
“诸位都在学习钢琴与唱歌,‘学艺叙’就是叫你们把习琴习唱的经过与感想写下来;‘幕前人语’即是影评,请把你们看电影后的感受写出来。当然,你们如自己另有愿意发表的思想,尽不妨自由命题,应用任何体裁。”
汪先生这种新颖的命题法显然令大家大开眼界。接下来,每人不免一番皱眉苦吟,一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样子。下课铃响,作文簿一本本交上来。批阅的结果,大部分是短短二三百字,似通非通,成绩果然如汪先生预料中的糟糕。他发现,这些女学生行文最大症结在于只知道作文乃是在数十分钟内将三数百字联起来交卷完事,而不知思想为何物,更不知思想应如何发挥。突然,犹如眼前一亮,一本文卷却引起了汪先生的注意,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了,这是仅有的自己命名的文卷,题目《看云》。虽说夹了几个别字,却写得神情潇洒,辞藻瑰丽。题下的署名便是张爱玲。
张爱玲由此便引起了汪先生的特别注意。可不知这个“张爱玲”是一个怎么样的人?那时候,汪先生上课还不到两星期,点名册上的姓名十之八九还不能与面貌联系起来,所以也不知张爱玲是瘦是胖是俊是俏。
发还文卷的那一天,汪先生挨卷唱名,学生依次上讲台领卷。
“张爱玲!”汪先生格外留意。
教室最后一排最末一个座位上站起一位瘦骨嶙峋的少女来,不像绝大多数女生那样烫发,衣饰也并不入时——那时风行窄袖旗袍,而她穿的则是宽袖——走上讲台来的时候,表情颇为板滞。
汪先生向全班同学朗读了一遍,并竭力赞美她文章写得好。
P54-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