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最优秀的非虚构写作者之一袁凌,历十三年,先后写下自己亲历的九十九篇“死亡档案”。从儿时眼见小伙伴父亲的“红死”,到不惑之年默默送走的三舅爹。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是一部向普通人致敬的生命之书:袁凌关心的是普通个体的生命故事。他们看似是一些离我们平时生活很遥远的“陌生人”,但并非天然与我们无关,而是淹没在日常生活的喧嚣中,是我们随手失落、不再注意到的手边之物,并在时间中变得沉重。而作者不辞辛劳一次次弯腰拾起,提醒我们逝者的分量。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是国内第一本以非虚构写作严肃记录死亡的书稿。袁凌平实、克制地为我们记录了普通的生命个体经历的死亡过程,还原他们的生活场景和生存状态,捡拾被忽略的寻常细节,替没有遗言的死者发声。
《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以记录死亡为主题,作者袁凌从对生命关注出发,忠实平等地纪念了人生中亲历的九十九次死亡,为人、动物或植物留下遗言。从幼年记忆中第一次开石板受伤的“红死”,到饥荒中饿死的年轻人;从遇难的矿工到反革命案件中枪毙的犯人;从生命最后时刻的作家路遥,到重庆红卫兵墓;从狂犬病被打死的狗到面临灭绝的熊……全书以简洁忠实的语言,尽量真切地传达面对死亡的直接体验,努力使这一陌生的经验能够容纳和安放人性,体现在世的艰辛与慰籍。《我的九十九次死亡》,不止是九十九位逝者的死亡记录,还是还原了他们的生活场景和生存状态的一部当代中国社会史。
敌敌畏和肺
有一天,才娃和友娃、林娃、美娃的伢(注:方言,爹)忽然死了,喝敌敌畏,倒在玉米地里。
因为才娃的妈太邋遢了,她成天不出坡干活,只有才娃伢一人挣工分。守到鸡窝,看到鸡生一个蛋,她就煮到吃了,恨不得从鸡屁股里掏出来。那天她连引窝蛋也煮了。才娃伢晌午回家,秋锅冷灶的,看到引窝蛋没有了,觉得没指望,就喝敌敌畏了。
那天天空忽然摇晃,往下落,队上的人都跑,到颤泥荡去。玉米要成熟了,是褐色的,颤泥荡的土是黑色的,阳光像是一面倒过来的镜子,让人晕眩。
我想进到玉米林深处去,穿过密麻麻有些割人的包谷秆,大人的身影挡住了我。青黑色连成一片的衣服,变成褐色的玉米秆。我看不到地上的情形,近在咫尺。他们当做我还没见过死人,像月娃子不能惊风。生前善弱无比,没有一个孩子怕他的才娃伢,因为死亡忽然获得了令人敬畏的力量。我有一点疑心,他达到了喝下敌敌畏的目的。
直到十四岁之前,小娃都见不得死人。魂魄像一张纸背在身上,随时会被起走,游荡不归。等着妈声声召唤,“回来哟,回来哟”,像是荒年里没有了粮食和水,剩下一口口喝风了。大人这样喝风久了,小孩子影子还不回来,大人的魂也就背不住了,要起走了。风里面就老有呜呜的声音,都是走失了的游魂,这山回应到那山。
那天才娃他们似乎不在场,或许是大人有意安排。伢死以后,两兄弟就退学了,才娃和林娃的学习都好,在这个队上像是一个没来由的奇迹,我的学习毕竟有个做医生的爸爸。可是他们就在打火把上学的路上消失了。八月间清早起来,先到河里抢着拣一趟青核桃的人也少了两个,我心里并不开心。有两个人忽然从一切游戏中退场了,一夜长成了大人或别的什么。在别处我还见到他们,但上学路上的那个他们,却永远没回来。
才娃的妈另嫁了人,带走了最小的美娃。三兄弟住在何家院子的老屋里,有好几年,直到院子因为开煤矿搬迁。记得一个场景,老屋拆掉了,一根很长的屋梁摆在地上,遍地刨花,才娃和友娃坐在这根屋梁旁边,刨掉一些上面陈年的烟黑。这根抽出来的屋梁,是从老屋里唯一带走的东西。从此三兄弟要住到阴坡上去。
美娃被带走后,我一直有种他丢了的感觉,就像他渺小得离开了这里不足以活下来。他的名字也很特别,不像是家里人起的。有次在鸡冠峡的川道里,才娃送上来玩的美娃回去,和我们走在一起。那地方翻了很多车,好多人命,我们都不敢向下看。呼呼的山风里,美娃显得很小,有点贴着我们,像是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只有这点短暂的时光。
我有好多年没看到才娃,再见到的时候,是在区医院里的灶屋里。灶屋里有一间病房,据说亲戚照顾他住在里面,他刚从河北煤矿回来,得了一种什么内脏病,要死了。他的神气看起来很温柔,似乎带着一点歉疚的笑意,手按在肚子上什么地方,像是那里衣服下有一个眼。
此后我常做一个梦:我走在一条过八仙的山道上,两旁山坡是暗红色的土坡,才娃迎面走来,滴着血。他带着微微的笑容,按着肚子上的什么地方。不知为何,我总隐隐感到那血和我有关,有一种无可挽回的悲哀,就像他已经走入土中。
但他其实没有死,又回了山西。林娃也去了那边。只有大哥友娃住在阴坡的房子里,娶了媳妇,等他们过年时回来一次。我去过他们的屋,忘了他们伢的坟在什么地方。很多年里,我没有见到他们。他们是那类家乡的隐身人,永远在山西的煤矿里游走,不结婚,像是他们的魂已经丢了,有天传来去世的消息。只有几个年节中,回到家乡一趟,作为在世的自我证明。
那个关于才娃的梦,多年间笼罩在我心头,使我疑心他已经出事,就像我决定了他的命运。
直到前几年回乡,我在广佛镇街头忽然遇见了才娃。他和另一个人在等车,手里夹着一根烟,两人遍身黑色,像是穿着下井的工装。在过年前嘈杂的广佛镇街头,他的形象如此纯粹完全,区别于众人,有种孤绝一生的气质。
不知是什么东西让我们彼此认出来,握了手。他的手也和身体一样是黑的。他的人变得很瘦,减于我记忆中医院厨房的身形。我想到了已经流行的尘肺病,问他有没去检查。他说还没去,是有点担心呢。我叫他一定要检查。
以后听说,才娃妈嫁的第二门去世了,那边的后人就不养她。美娃也没有出息,不能立门户。友娃要争气,就把妈接回来了,在阴坡上的屋里住。美娃跟着才娃和林娃出门打工。
去年回筲箕凹,我和哥哥到友娃家里去,看到了才娃的妈,和记忆中的样子不像了,沉默枯瘦,像是一把蒿子。似乎这么多年来,她完全改掉了让丈夫送命的贪吃习惯,反倒很少摄入营养。听说家里做的甜酒,只要她沾过嘴巴,娃子们就不肯尝一口。友娃怎么责打也改教不过来。似乎在丈夫去世那天,她从鸡窝里拿掉的引窝蛋,成了人生的最后一口美味。
在湾口上的姚伯娘家,意外地见到了林娃,开始我没有认出来。几年前在过年的赌桌上,他曾经和另一个人“打夹付”,一个弹一个上,拖着不开牌,让我一把牌输了六百块钱,当时他脸上闪闪发光的神情,成了我回乡记忆中的最大耻辱。也许这件耻辱在以后人们不断加大的赌注中早就被淹没了,包括他当时脸上闪光的胜利。但我却一直记得这件事。
但他现在却并不像赌桌上那个人,有种什么东西换掉了。他坐在一口水池旁边,身旁倚着一根棍子。远道引来的水不停溢出来,发出轻微的汩汩声,他却近于没有声音。他的身架本来比才娃要厚实,现在却似乎显得更瘦。 P6-9
请留下遗言
几年前,我初次参加一种在北京白领圈子里流行的游戏,叫做“天黑请闭眼”。明亮的灯光之下,围坐在桌旁的人们闭上眼睛,示意天黑了,有人在黑暗中被杀害,头两个死者可以留下遗言,讲述对于自己遇害的想法。到了第三个死者,主持人宣布“没有遗言”。
这时我想起了一个小女孩,那是在重庆两路口和菜园坝火车站之间山坡的棚户区,炎热的阳光下,她坐在一辆板车上,肚子肿得很大,双腿也浮肿了,已经不能走路,大小便也拉在车上。从火车站捡来她收养的母亲是擦鞋的,父亲是骑三轮车清理垃圾的工人,都要清早出门讨生活,只能把她留在这辆板车上。
周围的人说,以前养父白天托两位老年邻居照顾她,结果两个老头和一个棒棒(注:重庆特有的一种体力劳动者,以一根木棒肩挑货物谋生)下了黑手,用些糖果之类诱奸她,小女孩只有八岁,下身都弄坏了,去妇幼保健站检查,说她子宫里没有一件东西是好的了,没有钱治,拉回来等死。
我见到了那个老人,他辩白说天地良心,自己拿她当孙女,哪会对这么小的女娃下手。在另一间依斜坡搭建的棚屋里,又找到了那个棒棒,他的屋里有一个女人,另外只有一口半边土灶,似乎连着山坡的生青潮气。他赤裸着晒成古铜色的上身,使我惊讶的是,他的两个肩头受力的位置,各长有一撮浑圆黑亮的汗毛,向上竖起,像专门修剪过的盆栽一样整齐。他指着那个女人对我说,你看,我不缺女人。话说回来,实在没有女人,我还可以去找“棒棒鸡”,也就十块钱一回儿。啷个得弄小女娃子哟!
没有什么能证明他们说谎,我回头找到了那个小女孩。她已经被闻讯赶回家的父亲抱回了家,坐在棚屋门口的一个小板凳上,靠着木板,她只能这么靠着墙壁坐一会。我在她面前蹲下来,问她那几个人到底是不是害了她,她不出声,似乎对我含有敌意。
一股情绪涌上我的脑门,我定定看着她的眼睛,加重语气问:
“你想不想活?”
她吃惊地抬起眼睛看我。我又加上一句:
“想活就说实话,我来帮你。不然,就没人能救你了。”
她看着我,似乎懂得了我的意思,过了一下,开口说:
“我想活。”
她开始给我讲事情的经过,但她的记忆已经含混不清。她叫那个老头“爷爷”,喊那个棒棒“叔叔”,语气像是他们完全没有伤害过她,但忽然间会非常不耐烦,现出无法表达的、超出了孩子年龄的敌意,就像刚才她面对我的沉默。
两天后,她死在了自家的棚屋里。我没能帮到她,尽管她曾经面对我的眼睛,留下了遗言:“我想活。”
没有遗言的死者总是更多。小时候,我在核桃树下见到了第一个死人,是一个高高长长的小伙子,他是队上打核桃时从最高的树梢摔下来的,脸上青一道黄一道的,染着青皮核桃的气息。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就一头摔死了。以后队办煤矿出了事故,七个大人躺在炭洞门口的煤渣上,头枕着一堆坑木,耳朵像是坑木长出的木耳。他们也全都不说话,尽管平时是家长。我对这种难以理解的沉默感到恐惧。
一个乡下孩子活下来和长大的过程,也就是他身边的人不断死去的过程。这像是一种暗中的挑选。通常每家都会丢孩子,出天花、汤火关、落树、蛇咬、瘟(溺)死、掉魂,都是挑选的手段,命运像是一副巨大的筛篮,只有那些躲过了筛眼,留在了筛子里面的孩子们能够存活。丢的孩子们消失了,留下来的孩子们,往往也在身上带有筛齿的伤痕:我本人的手臂至今留有惊心的“汤火关”(注:俗语,指小孩子容易遭遇烫伤和烧伤,以“关”形容其凶险和不易避免)伤疤,小学和初中班上的好几个男女同学,火伤疤盖住了半张脸,或者夺去了一大块头发。在上学过程中,还有同学加入消失的行列,譬如一个得癌症的、功课拔尖的女生和一个只用辣酱下饭呛伤了肺、在出生的土屋里死去的男生。他们也许留下了遗言,也许没有。
成年之后,以前同桌或是同班的伙伴,大部分离开课堂,走上打工、下矿、种地,或者是当发廊妹的轨迹,从童年开始的筛选过程并未终止,更多的人从命运的筛眼中漏下。一次矿难就可以夺去几十条性命,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呼。我曾经提着一个矿工表弟的骨灰走在羊坊店通往北京西站的街上,也看到过一个被人贩运到非洲卖淫染艾滋病身亡的少女的初中毕业照。我的小学同学们有多少列入了亡故名单,对于过早离开乡村的我来说是个谜,只有几个腰身瘫痪或者患上尘肺的人作为见证。
在外面,我也见识了各种各样的死亡。有大人物,也有不名一文的叫花子,有思想家,也有脑瘫的儿童。前者或许有机会留下遗嘱,后者却没有人听他说话,或许失去了说话能力。命运既公正又势利,让死亡本身千差万别,却又用巨大的连成一体的沉默覆盖了这种差别,甚至消灭了凶手和被害人的区别。不论如何,我们需要记住死者说过的话,就像在游戏中那样,“相信死者”。如果他们没有机会留下遗言,也要记住他们的眼神、手势或者气味。
在衡阳大火后的殡仪馆外面,遇难消防官兵化作的油烟落到了我的头脸和衣服上,腻腻的一层,使我几天失去了对任何肉食的胃口。这或许是他们需要的致敬。在一座政府办公楼的地面,一个残疾人抱住没收他残摩(注:残疾人的摩托车)的副区长自焚跳楼,留下了褐色斑点。他的空房子里半床《潇湘晨报》像稻草一样腐烂,床脚长出了青苔。作为一个新闻记者,我见识的死亡多于常人。在我赶到的时候,现场往往已经清理完毕,只能从残迹中寻找他们的遗言,还原遇难的内情。
进入不惑之年前后,我感到以前处在身边两侧,以及在身后撂下的死亡,渐渐地出现在人生的前方。死亡从有些隔膜的祖辈坟头推进到了父母一代。长辈们的日渐凋零,以及同龄人的“英年早逝”,使我不能不想到,我们在这代也终有一死,我不可能永远做一个幸存者,死亡的筛齿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我只是比童年时就掉队的伙伴们走得更远几步。
一代人的逝去才能给历史留出位置,让后来者开辟他们的领地,而不是像游戏一样可以重新开始,永远是同一拨人。命运的圆桌旁,没有人能“自信人生二百年”,再好的冰棺也不能保鲜灵魂。
在这样的人世萧条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戏中的记录者,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如果有人没有遗言,就记录下他们的沉默。不仅是人,也包括用另一种语言说话的狗、树木、蜜蜂和河流。
到最后,我将留下遗言,自行记录,作为死亡档案的开篇,人世纪念册的封底。
一代人的逝去才能给历史留出位置,让后来者开辟他们的领地,而不是像游戏一样可以重新开始,永远是同一拨人。命运的圆桌旁,没有人能“自信人生二百年”,再好的冰棺也不能保鲜灵魂。
在这样的人世萧条面前,我想要做的是游戏中的记录者,请身边所有的人留下遗言。如果有人没有遗言,就记录下他们的沉默。不仅是人,也包括用另一种语言说话的狗、树木、蜜蜂和河流。
到最后,我将留下遗言,自行记录,作为死亡档案的开篇,人世纪念册的封底。
——袁凌
前段私下里聊天,我说读完陈丹青的《鲁迅与死亡》,一直想写一本书,就是这三十多年里自己一路目睹的死亡。袁凌兄说,我已经写了亲历的九十九起死亡。心一惊,这该是多么负重的一串记忆?!
新闻是一个风险很高、回报畸低的职业,经常是有才华的人被遗忘在路边,而那些庸才却抢足了风头,很难解释这种随机与无奈。现在,我只想以自己的信誉为路标,为您指引一座未被发现的人文金矿。
——罗昌平
写作即拯救,至诚则无惧死亡。袁凌对死亡的凝视,不仅是庄子式的敲骨诘问,还透着对时代的审视、对人性的沉思。这是写作者更广大的视野,死亡将以复活重现,受难也在唤醒悲悯和善。这是袁凌向死者偿还的债务,替我们所有人。
——叶匡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