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去厦门刷盘子?”朋友得知我的服务生体验计划,飞速从聊天框里敲过来一行字。
或许没这么简单,我想。
一切从一个蓝色网页链接开始。2009年7月,同事发来一个名为“最有幸福感的工作”的豆瓣帖,文字简短,里头是一间小店和一份叫人心动的美差。两个“热爱植物叉向往田园生活”的女生,开了一间蔬食餐厅——“植物时光”,藏身厦门的中山老街小巷,临近当地人热衷的第八市场,招兼职或长期全职设计师、吧员、服务生,每天可享两顿免费田园餐,免费住在鼓浪屿背山面海的房子里,游泳、采果子、逛巷子、逗苗、拍照都很方便。休假机制很奇特:工作两天休息一天。
楼下车流在太阳底下轰鸣,我坐在冷气飕飕的办公室,心思飘了出去。家里开餐厅多年,对服务生油腻繁杂的工作内容,已不抱什么浪漫想象。这一次,我很好奇,这个店、店主,以及正做着这份“最有幸福感工作”的人,他们快乐吗?
想去植物时光当服务生的愿望很强烈,哪怕一周也好。
接下来,我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封邮件,联系上店主芳姐和朵朵,答复是,店员已够,静候时机。9月,我收到了朵朵的消息:龙眼熟了,木瓜也熟了,来吧!
前夜·孩子们的音乐会
我在夜色里进入厦门,毛毛雨跟着海风漫进出租车。
在中山路步行街口下车,拖着箱子拐进华联百货旁的升平小巷,巷口的麻辣烫馆子蒸腾着热气。往里寻找,红红绿绿的老式卡拉0K厅飘出闽南歌,老旧的小旅馆,睡衣批发店,裁缝铺……一个火星四溅的海蛎煎和烤肉串档口过后,植物时光出现在亮黄色的伞篷下。
推开玻璃门,风铃“叮”的一声响。芳姐从一堆绿叶里抬起脑袋,她正试验着用牛皮纸把植物们像捧花一样包起来。一个通透的空间,12张餐桌,一个长吧台,暖色,布满花草。三五个客人在Jason Mraz的歌声里低低说话,放的竟是我喜欢的《Mr.Curiosity》。
和朵朵一起吃员工餐,清淡的茄子、红萝卜和水瓜。“今晚带你去岛上听音乐会。”朵朵神秘地眨了眨眼。半小时后,搭渡轮上岛的我们仨,加上朵朵爸爸、芳姐6岁的儿子,一家老小般笑逐颜开出现在灯火通明的鼓浪屿音乐厅。
音乐会已经开始,一个胖男孩在台上吹《茶花女幻想曲》,纯净无烟火气。坐定后我一时有些恍惚——旅程以这样的方式开头,叫人有些意外。
听完音乐会,朵朵领我去集体宿舍。鼓浪屿西北角,兆和路面海处,这里看起来不像老宅子遍布的鼓浪屿,宿舍在一栋最常见的方正小楼3楼。简单空荡的三室一厅。林航的床还没到,暂住在客厅的绿皮沙发里。我和靓靓分享一个大房间,从窗户望出去,满目海水和树,游艇在水上划出模糊的浪花。房间另一端与对面楼很靠近,隔着防盗窗,能看见那家厅堂里摆着通红的佛龛和香炉。
房里没有空调,风吹得清净。早早睡下。
第一天·植物园·仙气花园
游人从门口轰轰烈烈经过,多会停住,探脑袋打量这个小店。从外头看,植物时光像个玻璃植物房。花台里一株三角梅敞着枝叶,像要给每个进门的人一个拥抱。
地图上,厦门岛和鼓浪屿连起来看像一个胖版感叹号,植物时光落在上面一竖的最底端。从鼓浪屿搭轮渡5分钟到码头,再步行5分钟便是。中山街区是最老的厦门,从前,火车站范围以外的人把来这里叫“去厦门”。 朵朵把植物们搬出来晒太阳,因为“老区的巷子里,一天只能见两三个小时阳光,店里植物选的多是阴生类”。她凑近空调旁一株蔫蔫的龟背竹:“你怎么生病了,快点好起来呀,看别的小朋友们长得壮壮的。”呆朵爱用童话式语气对着植物说话,她觉得草木有语言和磁场:“有的爱一个人待着,有的一定要群居,不光需要阳光、空气和水。”
朵朵带我熟悉店里,自然是以草叶们为线索。照顾植物,是服务生的一项重大职责。
“虎皮兰,岛上几乎家家有,吸味、避邪、好生养,一株很快能散成一大丛。”
“猫爪藤,长得像三角形的猫爪子。”
“芋头叶,山崖上挖来的,长起来能到一个人那么高。”
“蕨,等它们长大一点再由土培转水培。”
店里的植物多是呆朵从鼓浪屿定期采来的野生花草,她曾说,“常给它们喷水,就像给自己勤做补水面膜”。肯肯蕨、假薄荷、香茅草、绿箩、蝴蝶兰、豆瓣绿、美洲铁……我试图记住它们每一个的身形和浇灌细节。
店里有132棵植物。
音箱里放着一位无名氏大叔的轻快法语民谣。擦桌子、扫地拖地、叠纸巾、倒垃圾、按顺序摆放刀叉、点菜下单收银签单……靓靓带我把服务生工作流程粗粗走了一遍。长期缺乏运动的弊端完全暴露,午饭时,能清晰感觉到身体里某些骨关节和肌肉的存在。我用劳动生成的满足感迅速覆盖住它们。
夜晚来了8桌客人,我们忙开了,厨房里热火朝天。我顺利完成~次点菜,竖着耳朵听厨房传来上菜的铃声。一个从芬兰来的蓝眼睛大哥嚼着意大利面对我说,他觉得这个地方有仙气,像从北欧运来的花园。
第二天·烟囱工程·小店变身记
店里收到一张停水通告:“9月侣日23时至9月22日23时,厦门岛内自来水供应将减少20万吨,届时将对思明区、湖里区实行降压供水。请提前做好储水准备。”阿忠有些担心:“停水?怎么做饭?”八市的杂货店把大白塑料桶摞上马路,人们扛着15升或30升容量的桶走在路上,一股人心惶惶的气息。
芳姐9点早早来到店里,今天工人运来材料,烟囱工程正式开始。员工餐的爆炒让店里空气变得呛闷,屋后几家住户纷纷投诉。
跟着芳姐走进店旁漆黑的楼道,木头楼梯在脚下嘎吱作响。在旋转楼梯里摸黑走,再爬上架在小窗沿的短木梯,终于钻上天台。这里看起来像攻壳机动队现场,高矮胖瘦积木般的房子立在空中。楼下天井里传来女人的叫喊,原来我们踩在人家的厨房顶,也许开始掉沙石了。研究许久,烟囱走向被许多窗户挡住,必须沿不远处另一面墙壁升到空中。“那得从另一边的楼梯上。”芳姐了解老城区的古怪结构,绕过马路跑进另一栋楼的黑窄楼梯——经得住户允许。
烟囱装毕,未完待续。几天后,一大伯来店里投诉,早晨g点的阳光照在烟囱上,会反射进他的房间,刺眼,于是芳姐让工人把烟囱刷成蓝色;一中年女人来投诉,烟囱经过她家窗户旁,“小偷顺着爬进我家谁来负责”……
开个小店逃不过一地鸡毛。
“烟囱这样琐碎的事情很多,问题来了,解决,OK,然后一定放下。”芳姐赶着出门。交给税务局的证件弄丢了,得复印了再送去一份。
2009年1月,芳姐和朵朵的辞职在同事们看来很疯狂。她们决定回厦门开一个小店,“就像养一个自己的小孩”。芳姐有市场经验,朵朵有品牌经验,两人花了一个月时间留在上海,一边天马行空地想点子、兴奋到失眠,一边四处试吃。她们喜欢《芒果街上的小屋》,这本书一度引发芳姐写出了一沓厚厚的策划案,用书里小女孩的故事和插画包装一个芒果果汁店,后来作罢——芒果的天地太小。最终想到植物,感觉便对了——植物做的食物、植物风格的空间、植物书房、植物产品、植物主题延伸活动。5月,在车来车往和日升日落间,植物时光出现了。
“它已经让我们实现了当初一半的设想:住在鼓浪屿;两人轮班,一周工作3天半休息3天半,剩下的时间都是自己的”,店里则仍处于一点点往里添想法的进行时状态。最近密集讨论的是厅里的一整面墙壁,朵朵想找人来画上植物涂鸦,电脑里陆续收了几百幅法国插画,她喜欢“浪漫的、很有爱的画风”;另一面墙则要爬满真实的藤蔓,还要在灯上覆满棉絮,“和彩虹风扇配起来看,就像飘在天空的云朵”。芳姐研究起了从化工市场买回来的试管,用来盛放将要售卖的碎花链坠,植物时光正在变成一个杂货铺。
进入9月,生意清淡了下来。偶尔,客人们像提前约好了,齐齐拥进来,再齐齐消失。中午陆续进来几批客人,听说是没有荤菜的蔬食餐厅,刚坐下便又犹豫着踱出门去了。
下午的内容是集体试吃。阿忠在音乐里转着自毛巾,像二人转演员转花手绢。芳姐拿出她的“葵花宝典”,里面详细记录着饮品们的调配比例,招牌奶茶需要更清淡爽口一些,大伙儿在吧台前排排坐,轮流抱过大杯子品尝。“快乐松饼还不够快乐,不如把提子和核桃打进面粉里,让每一口都有惊喜”,朵朵的建议在两小时后变成了热烘烘的新版快乐松饼。
大伙儿肚子里灌满了奶茶,靓靓窝在角落里玩着填字游戏,小玉穿针引线做起了手工,阿忠在画青叶碧玉素描,我对着笔记本开始执行起今天的新任务—植物时光在豆瓣上召集的“老城区植物摄影展”活动到了收尾阶段,豆友上传的333张图片需要分类下载,芳姐和朵朵会请摄影师朋友一起来筛选。半个月后,这座房子将变成一个布满植物照片的展览馆。P2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