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花朵,一个民族的精神史;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品位和素质,一个民族的乃至影响世界的智慧和胸襟。我们写作人要敢于看不起那些空心化、浅薄化、碎片化、一味搞笑、肆意恶搞、咋咋呼呼迎合起哄的所谓“作品”。
这套作家出版社版的《澳门文学丛书》,体现着一种对澳门文学的尊重、珍视和爱护,必将极大地鼓舞和推动澳门文学的发展。就小城而言,这是她回归祖国之后,文学收获的第一次较全面的总结和较集中的展示;从全国来看,这又是一个观赏的橱窗,内地写作人和读者可由此了解、认识澳门文学,澳门写作人也可以在更广远的时空里,听取物议,汲取营养,提高自信力和创造力。
本书吴淑钿所著的《还看红棉》。
吴淑钿所著的《还看红棉》遴选作者创作的散文随笔一百二十余篇,分为四辑,第一辑和第二辑是较长篇的散文和随笔,第三辑以生活感悟为类,第四辑包括旅游见闻、影视戏剧的观后感和读书心得等。以“还看红棉”作书名,是要以此纪念作者在澳门小城成长的单纯的日子,那是孕育作者其后生命的重要基因,要“还看”,才看出其中意义的深沉。岁月曾在作者心灵刻下的印迹,由文字来承载。
常夜灯
樱花吹雪过后,我在人群散尽之时,来到京都。春之盛宴的帷幔刚卸到最后一层裙褶。游散于几处旧时走过的景点,在一片看不见的雨丝中,视线无端落在清水寺前一座小小的常夜灯上。实则那只是个几尺高的灰石灯座,处处寺庙的外围都站着好几个。然而这一刻,在新髹漆得近乎庸俗的清水寺旁,陡然石塔上“常夜灯”三字无端印入旅人的脑海。古都京洛间深海般的宁静,让我在打后的几天,常常无法自已地细味这淡淡的古雅;它沉淀在鸭川的浅濑中,游弋在平等院的飞天间,飘荡在美秀博物馆的空灵堂屋上。然后,冥漠渺远的深深处,一盏清澈的常夜灯幽幽亮起,它像按掣不久的节能灯泡,在羲和敲日的玻璃声中,越发通明地照见一条来时路。
意识中的常夜灯,绝对是属于生命的东西。反正你绝不会因此想起现实中香港在东方之珠与环保公敌问的世界矛盾。生命中,能有一盏伴过终宵的明灯,人在黑暗中便有了方向,减少惶惑与迷失。常夜灯与晓星共沉,日暾中扶桑悠悠苏醒,潇洒再做一回春秋大梦。这叫美满。
那么,于我,“常夜灯”三字之所以扰攘深沉,从潜意识的心理角度看,是源自因欠缺而深植的巨大遗憾了。是的,比起今天万事有倚傍,一切早被计划好的新生辈,在小城,我们那一代,从来都欠缺一盏常夜灯。
小城本来便黑得可以,因为电费太贵,家中永远是夜来一盏五火孤灯吊在屋里。有一年,客厅忽然换上一支白光管,一众小孩兴奋非常,好几个晚上都喜滋滋地挤到厅中长桌上温习。事实上,我们每天的功课都早早便做好了,家长们从来不必督促我们用功读书。传统思想教育好像与生俱来便根深蒂固:上学就是读书,读书就要做功课。那时床底下有两个大纸箱,一个放玩具,一个放书本。两者都是代代相传,弟妹玩着我们小时玩过的玩具,就和穿着我们小时穿过的衣服一般理所当然。每逢开学,从纸箱中翻出各人那年要用的课本,用旧年的挂墙风景月历纸包装一下,再备齐简单文具,不外是每人铅笔毛笔各两支、间尺一把擦胶一片之类,加上几个练习本,如此便可念个一年半载。一天往返学校四次,享受各自的启蒙日月天。薄薄的教科书里只有最基本的知识。我们当然不知道,那是家中店里酿酒师傅每天蒸拨的米糟,它们自会慢慢发酵,成为日后生命的另一种基因。
离开河原町一带的闹市,京都夜里街头的黑,与小城一样。走在京都的黑夜里,我寂然感受遗忘已久的古淡气味。那时家里门前的马路上,中间站着几台简陋的街灯。T形灯柱的两边各瞪着一朵昏昏的白光,偶尔一辆笨重的黑色计程车驶过,就像黑白间谍电影里杀机重重的一组镜头;它从黑暗中冒出,在灯影下缓缓驶过,又没入漆黑。风雨来临前夕,近邻的租户会放一只水盆在灯柱下,不多时便跑出去检视战利品;一只只棕黑色像蟑螂的小甲虫,我们叫它水甲由或龙虱的,在盆内浮游挣扎。恶毒的租户无所不吃,这是他们当晚的夜宵。我们一班小孩只爱隔壁棺木店的工头汉叔。汉叔是个敦厚的中年单身汉,个子瘦削,喜欢小孩,闲时常与我们谈笑耍乐,任由我们在店里竖着的层层棺板和棺架间钻来钻去捉迷藏,把小木片都留给我们做自家的玩具,又教我们做各种小木工。他挥斧舞凿专心斫削一块块的棺板时,我们便在旁细细地看。棺木的气味一点不陌生,我们自然也知道那是亡者最后的归宿。买家都是几个一起来的,静静地挑好货物,又默默地离去之后,汉叔便会把客人选好的棺架抬出来,横搁店中,镶好底板,作最后的打磨和上漆,再嵌入钻钉,放进圆卷卫生纸般的几个木糠枕头。之后,把亡者的名字写在棺前头板上。只有在这些时节,我们才不再乱闯。“出货”的前夕,隔壁店内一盏昏黄孤灯伴着一副行将载着某缕亡魂出发的四散着浓浊呛鼻漆味的就绪棺木,是我们最早的生命教育。
P3-5
值此“澳门文学丛书”出版之际,我不由想起1997年3月至2013年4月之间,对澳门的几次造访。在这几次访问中,从街边散步到社团座谈,从文化广场到大学讲堂,我遇见的文学创作者和爱好者越来越多,我置身于其中的文学气氛越来越浓,我被问及的各种各样的问题,也越来越集中于澳门文学的建设上来。这让我强烈地感觉到:澳门文学正在走向自觉,一个澳门人自己的文学时代即将到来。
事实确乎如此。包括诗歌、小说、散文、评论在内的“澳门文学丛书”,经过广泛征集、精心筛选,目前收纳了多达几十部著作,将分批出版。这一批数量可观的文本,是文学对当代澳门的真情观照,是老中青三代写作人奋力开拓并自我证明的丰硕成果。由此,我们欣喜地发现,一块与澳门人语言、生命和精神紧密结合的文学高地,正一步一步地隆起。
在澳门,有一群为数不少的写作人,他们不慕荣利,不怕寂寞,在沉重的工作和生活的双重压力下,心甘情愿地挤出时间来,从事文学书写。这种纯业余的写作方式,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一种热爱,一种诗意追求的精神需要。惟其如此,他们的笔触是自由的,体现着一种充分的主体性;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对于社会人生和自身命运的思考,也是恳切的,流淌着一种发自肺腑的真诚。澳门众多的写作人,就这样从语言与生活的密切关联里,坚守着文学,坚持文学书写,使文学的重要性在心灵深处保持不变,使澳门文学的亮丽风景得以形成,从而表现了澳门人的自尊和自爱,真是弥足珍贵。这情形呼应着一个令人振奋的现实:在物欲喧嚣、拜金主义盛行的当下,在视听信息量极大的网络、多媒体面前,学问、智慧、理念、心胸、情操与文学的全部内涵,并没有被取代,即便是在博彩业特别兴旺发达的澳门小城。
文学是一个民族的精神花朵,一个民族的精神史;文学是一个民族的品位和素质,一个民族的乃至影响世界的智慧和胸襟。我们写作人要敢于看不起那些空心化、浅薄化、碎片化、一味搞笑、肆意恶搞、咋咋呼呼迎合起哄的所谓“作品”。在我们的心目中,应该有屈原、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王维、苏轼、辛弃疾、陆游、关汉卿、王实甫、汤显祖、曹雪芹、蒲松龄;应该有莎士比亚、歌德、雨果、巴尔扎克、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罗曼·罗兰、马尔克斯、艾略特、卡夫卡、乔伊斯、福克纳……他们才是我们写作人努力学习,并奋力追赶和超越的标杆。澳门文学成长的过程中,正不断地透露出这种勇气和追求,这让我对她的健康发展,充满了美好的期待。
毋庸讳言,澳门文学或许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不足,甚至或许还显得有些稚嫩,但正如鲁迅所说,幼稚并不可怕,不腐败就好。澳门的朋友——尤其年轻的朋友要沉得住气,静下心来,默默耕耘,日将月就,在持续的辛劳付出中,去实现走向世界的过程。从“澳门文学丛书”看,澳门文学生态状况优良,写作群体年龄层次均衡,各种文学样式齐头并进,各种风格流派不囿于一,传统性、开放性、本土性、杂糅性,将古今、中西、雅俗兼容并蓄,呈现出一种丰富多彩而又色彩各异的“鸡尾酒”式的文学景象,这在中华民族文学画卷中颇具代表性,是有特色、有生命力、可持续发展的文学。
这套作家出版社版的文学丛书,体现着一种对澳门文学的尊重、珍视和爱护,必将极大地鼓舞和推动澳门文学的发展。就小城而言,这是她回归祖国之后,文学收获的第一次较全面的总结和较集中的展示;从全国来看,这又是一个观赏的橱窗,内地写作人和读者可由此了解、认识澳门文学,澳门写作人也可以在更广远的时空里,听取物议,汲取营养,提高自信力和创造力。真应该感谢“澳门文学丛书”的策划者、编辑者和出版者,他们为澳门文学乃至中国文学建设,做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是为序。
2014.6.6
后记
要感谢汤梅笑女士,她让我有机会把廿几年来写作的散文,出版新的选集,加入“澳门文学丛书”的队伍,与有荣焉。
本书包括我曾在香港出版的两本散文集《书窗内外》和《常夜灯》中的一些作品,也加入了一些新的长短篇,长篇的散录于各书刊,短篇的都来自《澳门日报》的“凡空静土”专栏稿。以《还看红棉》做选集的书名,是记念我在小城成长的单纯日子,那是孕育我其后生命的重要基因,要“还看”,才看出其中意义的深沉。岁月曾在心灵刻下的印迹,由文字来盛载。
也感谢香港汇智出版社的罗国洪先生慷慨还我版权,和学生陈惠仪的帮忙整理书稿,没有他们的义助,我也是一筹莫展的。
谨以此书献给挚爱的先父母。
吴淑钿
2016.3.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