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8月,某日,季羡林的长孙季泓去美国留学,这是全家的大事,上自季羡林和夫人,下到儿子季承全家、女儿婉如一家,以及秘书李铮,都到首都机场送行。唯有老祖(婶母)缺席,她老人家讲迷信,说:“我是只接人,不送人。”
在机场,当季泓再次拥抱完全家,然后经过安检,隐入候机大厅,季羡林的眼圈红了,他流露出少有的伤感。
在这之前,季羡林是不同意孙儿出国的。无奈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正值国门初启,留学大潮汹涌澎湃之际,年轻人渴求放飞的心,是无论如何也拴不住的。何况,老爷子自己就是一只“老海龟”,没有当年在德国的十年苦学,哪有今日的种种辉煌。所以,他的阻拦不发生效力,季泓还是执意要走。
若问:季先生为什么不同意孙儿留洋呢?
这要从他本人谈起。季羡林1930年高中毕业,到北平投考大学,同时被北大、清华录取,他之所以弃北大而取清华,看中的,就是后者曾经作为“留美预备学堂”的背景——学生毕业之后,留洋相对方便。那么,季羡林为什么非要留洋不可呢?这是因为生计所迫。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留洋犹如镀金,弄个洋博士、洋翰林,回国好找工作。
季羡林在德国攻读梵文,这是冷门中的冷门,为什么偏偏选择它呢?理由可以说出一箩筐,核心还是一点:冷门竞争少,易于猎取饭碗。
留德十年,固然成就了一位大学者,但是,付出的代价,也是相当惨重的。这一点,如鱼饮水,冷暖只有季羡林自知。
比如说,家庭的创伤。
这创伤,就是长期别离。
在战火,在动乱,在相隔天涯,有谁也尝过长期别离的痛苦吗?
人与人的缘分,讲究距离,“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季羡林前半辈子尝够了远别的酸甜苦辣,他害怕在垂暮之年再次经受长相思的煎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是季羡林一生最为平静惬意的时期。这个时候,政治上,他抬头了,当上北京大学副校长、中国社科院南亚所所长;学术上,百废俱兴,厚积薄发,正成为许多学科的带头人;家庭,老少团聚,你尊我让,你孝我慈,一片祥和安乐。然而,好景不长,就在这个时候,小泓要出国。对于小泓,也许还有家人,自然是件好事。对于季羡林,却是别有滋味在心头。他一定预感到了什么。他的伤感,不是普通的伤感,季羡林自制力极强,通常是不会红眼圈的。那么,他是预感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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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7月11日,星期六,天气湿闷而燥热。上午,正在电脑前敲敲打打,例行作业,噩耗突然传来:任继愈先生逝世!任先生是1916年生人,屈指算来,今年值九十三岁,也算是高寿了。我与任先生向无交往,因此也没放在心上。过了不多一会,噩耗再度袭来:季羡林先生逝世!什么时候?上午九点。千真万确?千真万确。怎么可能呢?前两天还为北京高考状元题匾,昨天下午还为臧克家故居题词,为汶川广济学校题写了“抗震救灾,发扬中国优秀传统”,此外还为孔子卫视写了一幅“弘扬国学,世界和谐”,而我,受画师乔德龙和书家卞兴龙之托,正准备日内与季先生联系赠送书画的事谊……但这是事实,是北大官方传出来的消息。赶紧与季承联系,手机线路拥挤,已经拨不进去了。
这是迟早要出现的一幕,没想到来得这样快。春节后探视过两次季老,发现消瘦异常,预感不祥,以后再没去,因为外面蔓延甲型流感,怕不小心把病菌带进医院,又因为筹划给老人家过九十八岁大寿——再过三个礼拜就到了,老人的真正生日是8月2日,而我们一帮弟子商量,安排在7月底,赶在官方活动之前。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先生没有等到,我们也没有等到。
等到的是,网上铺天盖地的噩耗,我随便浏览了一下标题,一个也没有打开。还用得着打开吗?不祥的消息,一个已经嫌多,种种细节,不需要再触目,再惊心。媒体又开始新一轮的爆炒!这是互联网时代。这是信息爆炸时代。果然,消息传得飞快,天南地北的询问电话纷纷打来。凤凰卫视抢先报道。各路媒体争相上阵。熟悉的记者径直登门。季先生的孙女季清也从美国洛杉矶发来了悼文:
震惊。无语。星期五的晚上,美国,家里。2009年7月10日。刚刚吃好饭,稍稍休息了一下,看了看美国新闻。就坐在电脑前继续编辑我们去年回国的相册。是啊,差几天就一年了,可相册还没有完成。正在欣赏去年几次回国和爷爷的合影,却看到新浪网站首页“国学大师季羡林逝世”的消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一定是打印错误。正在发愣之际,朋友江姐从北京发来短信,向我表示慰问。还在朦胧中。又回到新浪网站,一篇一篇的再重读过……越读脑子越糊涂,越读越不相信这是真的。昨天还和爸爸有邮件来往,我们还在商量安排今年和明年庆祝爷爷生日的事。怎么会?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否认。不理解现实。不承认现实。心痛。泪在眼眶里转。已经是深夜了……
洛杉矶和北京相差十六个小时,当晚,送走最后一个来访的记者,北京也已进入深夜。窗外雷雨大作,是北京城罕见的狂风暴雨。“泪飞顿作倾盆雨”,是谁在流泪?默默间,我踅回书房,坐到电脑前,打开作业中的《晚年季羡林》。这本书,我是从2006年8月动笔,断断续续,一直写到今天,连头带尾,正好三年。因为标明了是写晚年,所以只要季先生活着,我的笔就不能搁下——在这个意义上,我是真心祝愿他老人家长寿,我的书也好无限制地延长。
霹雳一声,季先生的生命戛然而止。我这本书,也不由自主地划上了句号。我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此时此刻,我不想再说;不仅不想再说,连已经写好的某些章节也要删去。为什么?因为那些章节是属于未来的,现在抛出,为时过早;都说人有命运,文章其实也有命运。
姑且遵从天意,当机立断,就此结尾。 回头看,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有一个“五四”,这场运动释放出一大批人物。季羡林先生出生稍晚,他只是踩着“五四”的尾巴。踩着尾巴也是幸运,季羡林上洋学堂,尤其是读英文,就是沾了“五四”的光。从1919年到1934年,他的整个学生时代,都离不开“五四”精英的召唤。1935年,季羡林去了德国,一待就是十年,在知识结构和研究方法方面,接受了德国人严格的训练。归国后,又受到胡适、傅斯年、陈寅恪、汤用彤等大师的影响——那都是些响当当的人物,绝非时下某些名为大师,实为演员者可同日而语。新中国成立后年后,世风改变,作为知识分子,他经历了漫长的炼狱。幸亏他在德国学的是梵文、巴利文,那玩意儿太冷,没人懂,也没人捧。“含光混世贵无名”。加之他把重心放得很低,夹紧尾巴,老实做人……终于跌跌绊绊迎来晚年,迎来他一生最辉煌的岁月。
这天,2008年7月4日,星期五,天气阴湿而闷热,风吹在身上,似多毛多汗的手,一摸,一把腻乎。这当口,不宜出门,宜老老实实待在室内,吹空调。但是季羡林先生偏偏出门,从301医院回到北大——换个角度说,不是出门,是归来,返回自己在朗润园的家。而我,因为事先得到讯息,所以一清早就从城里赶来,守在从未名湖通往朗润园的路口。十点左右,我看到季先生的车子从面前经过,当然是一闪而过,绝尘而去。随即我就离开了,我告诉自己,这犹如仪式,人到心到,就一刹那,就是这么一回事。然而,大约十一点,我正在未名湖心的小岛闲逛,突然瞧见一人端坐在轮椅,像摇鹅毛扇的孔明,从朗润园方向摇过来,摇过来……定睛细看,正是季羡林先生。
这是我没料到的。我想季先生肯定是在房子里多待一会,接接地气,感受感受家的温馨。自打住进301医院,老人多次跟我说过:想家。想家您就回呗,房子还好端端的在那里,您随时可以动身。这话是对普通人说的,对季羡林先生,就不行。鉴于他的特殊身份,特殊待遇,还要加上一条,特殊处境,反而是有家难归。这就是悖论。季先生这辈子,看样子是要在医院终老的了。这个家,对于他,已形同虚设,越来越倾向于纪念意义的故居。今天早晨我来到燕园,正是怀着瞻仰故居的心情,在朗润园十三公寓外兜了一圈。不兜还罢,睹物伤情。瞧湖——湖里没水,湖底干枯见坼;瞧“季荷”——缺了水的滋养,已退化为早地作物,不仅无花,叶子也呈枯黄,很快就要与杂草灌木为伍。唉,“季荷”这名字,是周一良起的,周公如今已随风而逝。以“季荷”为题的散文,曾脍炙人口,风行一时,在这尘嚣百丈、清塘荷韵不再的当下,还有几人能记起。回望,季先生家的大门关着,墙角停了两辆汽车,估计是外人的,他不会回来得这么早。我感觉房里有人,也正在向外了望,是那位看家的工友吧。我认识他,关系仅止于认识而巳,他是雇工,只对雇佣他的主人负责。去年夏天,季先生回来过一次,事后我向他打听细节,他一口否认。当时奇怪,这又不是国家机密,捂这么紧干嘛?后来醒过闷,嗨,还不是因为有纪律:“如果说出去,就……”,那么,我应该成全他的啦,“君子成人之美”嘛。所以我离开之际,轻轻地按响三声喇叭,然后朝窗口摆摆手,算是致意。
退出朗润园,到图书馆,查询一份资料。然后又去外文楼,去我当年读书的地方遛遛。咦,今天是什么日子?随处见穿戴长袍方帽的学子,三一群五一伙的,嘻嘻哈哈,摆足了姿势照相。一问,才知今天举行毕业典礼。唔,这么说,我是应该带一束鲜花来的。我认识一位年轻人,经济学硕士,也是今年毕业。五六年前,当她还是本科生的时候,曾陪我拜望过季老。前不久,她电传给我一篇文章,专门分析“季羡林现象”,首节为“大器晚成 舆论聚焦”,她的观点是:“政治是一种适时而速效的因素”,“季羡林先生晚年的大名远播,无疑也得力于政治的眷顾”。
当然,政治家把鲜花送给谁,尤其是活人,是有严格的政治取向的,这一点,炎黄子孙心有灵犀。巴金晚年享有殊誉,可惜巴老过早进入失语状态,传世而又广为人知的只有一句:“从今以后,我是为你们活。”是在偶尔清醒的瞬间留下的。二十世纪末,笔者与《十月》杂志的顾建平专程赴上海看望巴老,未能如愿,据其家人说,巴老的身体状况巳不适宜见客云云。季先生如今也巳到了风烛晚年,他是在为谁活呢?为国家,为民族,为组织,为学术,为他人……唯独没有亲人。读者想必记得,无论是在荧屏上,还是在报道里,我们的季先生总是孤单单的一个。他的家人哪儿去了?这事很奇特,也很不正常。
季羡林先生走过来了,不,是坐着轮椅过来了。围聚的人愈来愈多,以青年为主体,正是向往热闹、崇拜偶像的年纪,自然不会放弃这个机遇。季老爷子在北大,久负盛名、人见人爱,学生们均以见他一面为荣。老人家学问好、人品好、形象好,与之接触,有一种如沐春风的畅快。燕园藏龙卧虎,不乏大师大家,好像唯有他,一个看上去土不啦叽、普普通通的老头子,能给人以钦崎磊落,能给人以充分想象的空间。不是有新生大清早前往看望,到了门口,又不敢敲门,怕打扰他写作,因而在门前泥地留下问候语的佳话么——出乎意料,而又回味无穷,宛然文章中的神来之笔。
季羡林先生的轮椅停了下来,他遇到另一位坐轮椅者,一望而知,也是高龄学者,老相识,鼻孔插着管子,应是输氧吧。这是谁呢?瞧着面熟,一时又想不起来。两位老人在交流,对方的语言系统已经失灵,主要靠手势,季先生也举起左手,伸出四根手指。这是什么意思?四,四什么呢?
《天意从来高难问——晚年季羡林》记录了一个真实的,一个大家所不知的晚年季羡林,作为一代国学大师季羡林在大家的眼中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学者,除了学问与厚道,名气与谦逊之外,往往同木讷与土气连在一起,好像不土不是季羡林,一脸肃穆,表情如刀刻一般才是季羡林,而本书以独特的视角展现了更为全面、真实的季羡林,幽默又不乏睿智,博学而又谦逊,字里行间体现了季老的平凡而又伟大的真我个性。
本书告诉你一个真实的季羡林。
书中以“春秋笔法”,勾勒出诸多鲜为人知的真情世相,折射出这个世界的文化多棱性。“家庭,理论上应该是甜蜜的,然而我的家庭,不甜蜜也罢,却是我的负担。……”(季羡林)。多愁又多欲,自尊又自卑。在纷纷扰扰的文化界来去匆匆,成败荣辱、名利福祸、是非直曲……真实度?自由度?难得的是糊涂?回看季羡林的内心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