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春天的时候,我还是逃跑了。早晨,我到店里去买喝早茶时吃的面包,可是店老板当着我的面一直在跟老婆吵架,而且用秤砣砸了她的前额,她跑到街上后便倒下了;人们立即围了过来,把她扶上一辆四轮马车,送往医院,我跟在马车后面一通猛跑,后来不知不觉中竞到了伏尔加河畔,手里还攥着一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当时是春光明媚,气候宜人,伏尔加河水位正在上涨,河水泛滥,辽阔的大地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可就在这之前,我生活得像地窖里的一只小耗子。所以我决心不再回到东家那里去了,也不去库纳维诺镇找外婆了,因为我未能信守诺言,无颜面对她,而外公对我定会感到幸灾乐祸。
有两三天时间,我一直在河边游荡,白天,跟好心的码头装卸工一块吃喝,晚上,跟他们一起在码头上过夜。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人对我说:
“小家伙,我看你成天在这里转悠,这也不是个事呀!你到“善良号”轮船上去看看,那里需要一个洗碗的……”
我去了。船上小卖部的管事是个大高个,一脸胡子,戴一顶黑色丝绸帽,没有帽檐;他的眼睛有些浑浊,他透过镜片瞧了瞧我,小声说:
“一个月两卢布。身份证!”
我没有身份证。管事的想了想,提议说:
“叫你母亲来一趟。”
我跑回去找到外婆,她赞成我的做法,让外公到手工业管理处给我办了个身份证,她亲自陪着我上了轮船。
“好吧,”管事的看了我们一眼说,“跟我走。”
他把我领到船尾,一个身穿白上衣、头戴白色尖顶帽的大个子厨师,正在桌边坐着喝茶,同时在抽一支粗大的烟卷。小卖部的管事把我往他身边一推,说:
“一个洗碗的。”
说罢他转身便走了。那个厨师哼了一声,黑胡髭往上一撅,冲着他的背影说:
“只要工钱便宜,什么阿猫阿狗都肯雇……”
他的脑袋很大,一头乌黑的短发,这时,他气鼓鼓地把头往后一仰,两个黑眼珠子一瞪,脸一绷,鼓足了劲,大叫一声:
“你是干什么的?”
我很不喜欢这个人,尽管他穿一身白衣服,但仍然让人觉得他这个人很邋遢,手指头上长满了汗毛,两只大耳朵里也长了许多毛。
“我想吃。”我对他说。
他眨了眨眼睛,突然,他那凶巴巴的面孔一下子露出了宽厚的笑容,一脸横肉的赤红脸,像波浪似的向两边咧开,一直咧到耳根;几颗又大又长、像马那样的牙齿裸露在外面,脸上的小胡髭往下耷拉着——看上去像一个心地善良的胖女人。
他将自己玻璃杯里的茶泼到舷外,又倒上一杯新的,把一个没有人动过的法式小面包和一大块香肠推到我的面前。
“快吃吧!父母在吗?会偷东西吗?噢,别怕,这里的人全都是小偷——他们会教你的!”
他说话像狗叫似的。他的脸很大,刮得有点发青,鼻子两边布满了红色的血丝,肥大的红鼻子几乎下垂到小胡髭上了,下嘴唇沉甸甸地往下坠着,整个一副不屑于理人的样子。他嘴角叼着一根香烟,一直在喷云吐雾。他大概是刚从浴室里出来——身上有一股白桦树枝和胡椒酒的气味,两鬓和脖子上净是汗水,闪闪发亮。
我喝完茶后,他塞给我一张一卢布的票子,说:
“去给自己买两条能罩住全身的长围裙。等一下——我自己去买吧!”
他正了正头上的尖顶帽,移动笨重的身子,两只脚蹭着甲板,像狗熊似的摇摇晃晃地向前走去。
明月当空……夜,在轮船的左侧,月亮向草地深处迅速跑去。这是一艘有点陈旧的棕红色的轮船,烟囱上涂了一道白色的条纹;轮船在不慌不忙地向前行进,它的轮叶拍打着波光粼粼的河水,但船体并不平稳;迎面而来的黑黢黢的两岸,悄无声息地从身边一滑而过,在河水里投下了巨大的阴影;岸上一座座农舍的窗口,灯火通明,村子里歌声嘹亮——姑娘们正在跳圆圈舞,她们歌声中反复出现的叠句“阿依一留利”,听起来很像是教堂唱诗班赞美上帝时唱的“阿里路亚”……
轮船后面还有一艘平底船,也是棕红色的,由一条很长的缆绳拖着,船甲板上罩着一层铁丝网,网内都是被判处流放和苦役的囚犯。一名哨兵站在船头,负责押送,他的刺刀像蜡烛一样闪闪发光。平底船上悄无声息,月光直接倾泻到船上,透过铁丝网的一个个小黑孔,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些圆圆的灰色斑点——这是囚犯们在观看伏尔加河。河水哗哗的拍击声,既像是有人在哭泣,又像是有人在强忍着欢笑。周围有一种教堂的氛围。甚至那浓厚的油脂气味,也跟教堂里的一模一样。
我望着这艘平底船,童年生活就浮现在眼前。我想起了从阿斯特拉罕到下诺夫戈罗德的行程,想起了母亲严峻的面孑L和我的外婆——一个把我带人虽然有趣,但却困难重重的人间生活的人。我一想到外婆,一切苦恼与委屈都离我而去,化为乌有,一切都变得比较有趣、比较愉快了,人们也变得更加可亲、可爱了……
夜的美景令我激动不已,我的眼泪几乎都流了出来;令我激动的还有这艘平底船——它像是一口棺材,在这泛滥得漫无边际的茫茫河面上,在这春意绵绵之夜的冥冥寂静中,它显得是那样的多余。两岸的走势崎岖不同,忽高忽低,既令人心旷神怡,又让人有些担心——我很想成为一个心地善良、为人们所需要的人。
我们这艘轮船上的人——非常特别。他们所有的人——男女老少——我觉得都一个样。我们这艘船行驶得很慢,急着办事的人都乘邮船走了,坐我们这艘船的人都是些无所事事的闲人。他们从早到晚不停地吃喝,餐具、刀叉、汤勺弄得一片狼藉。我的工作就是洗盘子,洗碗,洗刀叉,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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