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成了民国的首阳山。
自从“新约法”公布,国务院改为政事堂,袁世凯特派长子克定来劝徐世昌的驾,到北京出任国务卿以后,遗老的阵容自不免减色;但“十老”之中,还有两名“总督”,一个“状元”,诗酒唱和,饱饫鱼翅燕窝之余,大发“风景不殊,举目有河山之异”的感叹吟咏,依然是小报上的好材料。
这一天是在“周玉帅”家集会——周馥,字玉山,做过两广总督;他自己是袁世凯的亲家,他的儿子周学熙又是袁世凯的财政部长。这位齿德俱尊,顶有福气的遗老,家厨出名,招待周到,所以每逢他作东,一定十老毕集,而这天却少了一个。
“咦!赵次帅呢?他的兴致最好,赴会必早,何以今天不见人面?”
问这话的是原籍山东,寄居浙江,做到学部副大臣的劳乃宣,他口中的“赵次帅”是指赵次珊,也就是当过东三省总督的汉军旗人赵尔巽。
“你还不知道?”周馥答道,“赵次珊进京去了。应项城的征聘,就了清史馆馆长。名山事业不急在一时,接了事,马上就会回来的。”
果然,十天以后赵尔巽由北京回到青岛,劳乃宣特地去拜访他,想打听打听“春明近事”。
“项城倒还是故人情重。”赵尔巽说,“虽谈不上日理万机,也够忙的。承他两次邀饮,谈得很多,总算有几句肺腑之言。”
“喔,”劳乃宣急急问道,“他对‘皇上’是何态度?”
“项城自道:如今一切的作为都在调护皇室,本没有辜负先朝之意。他跟他的老把兄谈过,想卸去仔肩,无奈找不到替手。”
劳乃宣知道,赵尔巽所说的袁世凯的“老把兄”,是指“小朝廷”的总管内务府大臣世续;这“找不到替手”的话,是不是世续所说,倒要问个清楚。
“是的。”赵尔巽答道,“世伯轩认为当今尚无一位能够笼罩全局,调护幼主的人,项城只好冒天下的大不韪了。”
“看来项城倒是用心良苦!”
“也可以这么说。”赵尔巽点点头。
“次帅!”劳乃宣很兴奋地说,“我一直有个想法,如今倒像是可行了。”
“请教!”赵尔巽又问,“是不是你那《共和正解》的卓见?”
“时势略有不同,我预备再写一篇《续共和正解》,等脱稿后,请次帅指教。”
劳乃宣连夜动笔,提出了他的复辟主张。袁世凯虽有归政之心,但小朝廷的宣统皇帝方在冲龄,大政不能亲裁;如果另外找一位摄政,又难得适当的人选,算来算去,还是袁世凯最适当。
照劳乃宣的想法,宣统亲政总得过了十八岁,那时袁世凯不死也衰迈了,所以预定“十年还政”,这十年中,袁世凯以民国的总统为清朝的摄政。他想出来很得意的一句警句:“以欧美总统之名,行周、召共和之事。”将袁世凯比作周公、召公,不但颂扬得体,而且“共和”两字有了着落,所以叫做“正解”。
为袁世凯着想,这十年之间,名位实权一无所损。而在十年以后,还政之时,清朝应该封以王爵——当民国的总统,退位以后是老百姓;还政清朝,则当过总统,还可封王,不但护卫森严,得以保护他的安全,而且“世袭罔替”,他为袁家的子子孙孙都打算到了。
写成了这篇《续共和正解》,劳乃宣异常得意,一面托赵尔巽带到北京;一面写信给周馥跟徐世昌,请他们在袁世凯面前,代为进言敦劝,采纳他的建议。
赵、周、徐都不负所托,他的稿子他的信,一起都送到了袁世凯办事所在的西苑春藕斋。
“劳玉初的心地倒还明白。记得庚子那年他当直隶吴桥县令,严办拳匪,地方未受骚扰,总算还有见识。”袁世凯指着《续共和正解》问徐世昌:“菊人,你看他的意见如何?”
徐世昌慢条斯理地答道:“用心可嘉。”
“我也是这么想。”袁世凯说道,“叫他来做参政吧!”
参政的正式“官名”叫做参政员——根据袁世凯一手制造的新约法,立法机构采取一院制,定名就叫立法院;在未成立以前,先设参政院,代行立法职权。特任软禁在瀛台的黎元洪为院长,参政员七十三人,由总统直接任命,除了被袁世凯指为“乱党”的国民党员以外,新旧名流多被罗致在内。只看赵尔巽和另一个“总督”李经义亦不过参政的名义,就可以想见此“官”不小。
民国而主张复辟,不但不会办罪,还做了高官;可见得袁世凯大总统心存清室,于是遗老遗少大为起劲,认为“日月重光”之期不远了。
复辟的说法看来是荒谬的。国民党领导的革命志士,前仆后继,十次起义,不知丢了多少脑袋,才开创了一个从古未有的民国;袁世凯捡便宜搞了个总统当,岂有得福不知,再推戴宣统去当皇帝的道理?一个人犯贱也不能贱到这样的地步。
话是不错,但有些迹象又如何解释,只说从夏天以来的变化好了。第一是改设政事堂,内阁总理变了国务卿。照袁世凯说法是仿照美国的名称,可是美国的国务卿是外交部长,日本译名称为国务卿,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特为采用这样一个不伦不类的官名,无非是取那个“卿”字;皇帝对臣子客气,不是称“卿”吗?
这一点用新官制来印证,更觉显然,文官分三等九级“卿、大夫、士”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级,像“上大夫”这种官称,封建意味太足了!
武官改称“将军”,这也是沿前清八旗驻防制度而来的官名;任命段祺瑞为“建威上将军管理将军府”,更是明朝都督府的遗制。此外还有祀孔、“郊天”之议。孔子万世师表,不废祀典,犹有可说;南郊祀天,则是皇帝独有的祀典。“受命于天”,称为“天子”,总统是受全国人民的付托,与天何干,祀天何为?
这些历历有据的事实,除却是为复辟做准备以外,再也不能有适当解释,因此小朝廷中上至毓庆宫的“师傅”,下至“打扫处的太监”,莫不欣然色喜,奔走相告。落魄的“旗下大爷”,日夜憧憬着按月“关钱粮”的好日子,更是兴高采烈,加意渲染,于是有人给这一年——民国三年甲寅,叫做“复辟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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