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浩浩荡荡,越陌度阡地行走,经过表嫂的田地,曾停留片刻,她把田中的紫茄子和绿西红柿指给我看。教我伸出手,剥开一个豆荚,一串绿色的豆子,饱满晶莹,顺着指尖,滚落在我粉白温暖的掌心,从未经历过的惊奇,使我忍不住笑出声。
吃啊!吃啊!表嫂催促着。
“这,怎么吃?”我的笑停住。
表嫂从我掌中拾起一粒绿豆,放人口中,咀嚼一阵,吃了。
我拈起一粒,学着她的模样,努力用舌齿去品尝绿豆的滋味,刚刚离开泥土与荚衣,应该有所不同吧!
好吃吗?好吃吗?
“我从来没吃过。”豆渣顺着喉咙,进人我的身体。在这之前,我甚至没想过绿豆也是从荚中剥出来的;也没想过,他们把绿豆当成好吃的东西。
“好吃,真好吃。”
走了几步,我唤住她,摊开手:
“我把豆子种在田里,好不好?”
她开心地咧着嘴笑起来,种吧!种吧!明年再来吃咱表妹种的绿豆。
将近三十年,我从不曾在大地上播过一粒种子,却任性的予取予求。今日播种之后,明日又将远赴天涯。为此,我格外认真,把每粒豆子都包裹在湿软微温的泥土里,盼望能够发芽。
母亲和大姨走在前面,谈起小时候在谷仓中见到狐仙的事。说是一群大小孩子,在一个高大阴凉的谷仓里捉迷藏,玩得正开心,不知从哪儿钻出个大姑娘,玲珑标致,有一双水汪汪极妩媚的眼睛,笑盈盈地向发痴的孩子们走去,撩起一股膻腥的骚风……
狐仙哪!有个孩子大声喊叫,其他人惊惶地四处奔窜。大姨背起年幼的母亲,没命地逃离那个荒废许久的谷仓。也许是受了这个故事的影响,对中国传奇故事中的狐变渊源及类型,有着难喻的好奇。好容易寻着机会一探究竟,我紧紧追问,是真或是假?
“当然是真的,我亲眼看见的还有假?”大姨睁大了眼睛,不容一点怀疑。
说起她的长相,就是美。好像仙女一样。大姨补充着。
站在田地里,风中一片晃悠悠的绿,我仿佛看见,一个破败的仓库,飞扬着金黄色的灰尘,那里闲闲地站立着美得眩目的女子,扬起手绢遮掩嘴唇,略偏头,弯起眼,微微地笑。永远年轻鲜艳。
黑幽幽的眼眸,有着千百年的深邃与古老,闪动灿灿亮光,直叫我焦躁烦恼。
夜,渐渐深的时候,大姨却又说外婆将在今夜回来。
我的外婆已在八年前过世。
而大姨说这句话的笃定,俨然是在田亩上宣称亲眼看见狐仙一般。
也许是好奇;也许是恐瞑;也许是兴奋;也许是不安;也许都不是。而我弓起身子,所有的感觉都苏醒,并且敏锐。
据说,这些年来,外婆会附在一个亲戚的女眷身上,回来与姨妈们说说话。
每次附上那妇人,总要先啼哭一阵,姨妈们心慌,劝她别哭,见面是好事,应该欢喜,为什么哭呢?
“你们哪里知道,咱要是不哭,他们就不让回来啊!”说着,方才慢慢收住哭声。
说到这里,母亲和院中的人,都忍不住轻声笑起来。
中国女人善哭,是我早知道的。
哭着离散;哭着重逢;哭生;哭死;哭病;哭穷,赫赫然,哭倒万里长城。在那些不能确定的时代里,都可以听见摇山撼岳的哭声。
母亲发热,不断猛烈咳嗽,只得结束谈话。大姨带我们到歇息的堂屋,推开门,咯吱咯吱响着。这房子原是表姐们出嫁前住的,好几年无人居住,为安置我们,特地打扫干净。
我和母亲一间房,一张大床。
房内靠墙堆放两大袋杂粮,弥漫着干燥谷物与潮湿土地混合的气味。另一边有木梯,直通向天花板。我攀登了几级,借着手电筒看出那原来是个屋顶仓库,集中的光束把堆积的物品放大,夸张地在墙上投射黑影。
母亲吃过药,吹熄蜡烛,而后躺下。
我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我告诉自己。紧闭眼睛,挨过一段时间。
睁开眼,竟然,仍旧看不见,我把手举起来,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可以听见身旁浊重的呼吸,但,我转头,看不见母亲;看不见床榻;看不见蚊帐;我在瞬间成为盲人,什么也看不见。
没有月;也没有星,黑暗吞噬掉一切,令人绝望。
我甚至看不见自己。
假若看不见,怎么能确定自己存在着?蓦然涌起这个古怪的念头。
还来不及思索,便听见清晰的走动的脚步声,从屋顶传来。盘桓着,从这一头到另一头。是老鼠!然而,什么样的老鼠,能有如此安稳沉着的脚步声?那么,肯定是比老鼠大,况且远大很多……那是什么?
很多年前,母亲讲述她的童年,那时是避兵乱,外公外婆带着孩子挤在一间房,房顶也是个陈旧仓库,半夜,他们全听见,脚步声噔噔噔,一级一级,顺着楼梯下来了。
外公发话了,在黑暗里叫声大仙。说是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请别下来,明天一定好好祭拜。
脚步声停住,片刻之后,噔噔噔,缓缓地上去了。
我掩住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同时,在心中默念着,不管是哪一种仙,请别下来,这里有小孩子,胆子小……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竟然也中断了。
终于得到松弛,可以静静躺着,并且人睡。
然而,这夜在黑暗中异常寂静。一点光亮、一点声音都没有。
静到极点,转化成为一种窒人的鼓噪;我的双耳,因无法接收外界的音讯而喧嚣。
细细密密,化为一个庞大的力量,侵占我的感官,蠢蠢挣动,欲有更强的作为。P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