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那样地喜欢市场。
不是书店,不是餐厅,不是戏院,不是公园,不是百货公司……这些地方我也喜欢,但不是“那样地喜欢”。
好吃的人都喜欢自己烧菜吧,自己烧菜的人哪容得下别人采买呢!因此我喜欢市场!
小时候少有玩具,少有游戏场,每次获准跟随母亲去小菜市买菜,眼看那样多蔬果那样多色彩那样多蹦着跳着的鸡鸭虾鱼,觉得好玩有趣一如逛了游戏场。这样的记忆让我喜欢市场!
二十岁便做了小妻子,不到三十岁便有了三个孩子,那时经济不宽裕、家务繁杂、欠缺娱乐、少有朋友,无处可逃的我只有“去买菜”才能暂时丢下一切责任,这使我不得不习惯性地喜欢市场!
我并不是那样清楚,但我知道,我不喜欢租录像带、DVD,不喜欢和人煲电话粥,不喜欢到邻居、朋友家串门子,不喜欢逛街这样买那样买,当我读书累了眼写作疲了脑子又不想面对家中这里的灰那里的乱……我就去市场!
早晨,传统菜市场是一个马戏团,各路人马都来了,把世间美丽色彩都用尽的蔬菜水果铺排着,蔬菜水果之间又夹杂了帽子、毛巾,鱼丸、天妇罗,铅笔、讲义夹,茯苓膏、芋头翘,拖鞋、皮鞋、太阳眼镜……这边,标榜卖的是“本地大黑”,哦,是黑毛猪啦,瞧瞧那肉纹肌理的漂亮。那边,关西仙草竹山番薯三芝茭白笋,有机豆腐非转基因豆腐盐卤豆腐。还有当街烹香菇鱼翅羹的,火炉上架着巨大蒸笼蒸着烧卖马拉糕的, “泼拉”一下子一只虾子几乎蹦贴到你脸上,所以也不必怀疑差点砸到你脚上的是活生生的吴郭鱼。这是人极多的小市场。当周六周日人更多更多,许多外地人都跑了来。因此买菜的买菜,卖菜的卖菜,聊天的聊天,骂俏的骂俏,人在人前、在人后、在人左、在人右——人是那样多,能够让人专心又让人分心的事物那样多——以致,我可以随意穿着脸不化妆趿双旧鞋,也可以坏情绪地寒着脸皱着眉,或由菜街的这一头红着鼻子湿着眼到菜街的那一头。我想自己的心事,又将自己的心事加上菜加上肉加上点心加上大蒜和嫩姜花椒料酒,没有人关心没有人在乎甚至没有人发现——我自己生气或伤心或渐渐不想再生气不想再伤心不再觉委屈不再觉有怨怼的必要!只看到两边各卖各样的摊铺挤着窄窄的街路,而窄窄的街路又挤满了太太妈妈先生阿嬷男人女士们。哇!我以为是现场炒花生米,结果是现场榨芝麻酱!瞧芝麻粒从上面倒进去,土黄色的麻酱就稠稠地由榨出口挤了出来,半条小菜市的街道都给熏沾上芝麻香。卖雪里蕻腌菜的摊旁是卖内衣裤的,男老板把蕾丝胸罩套在头上,为什么凡卖胸罩男老板都这样打扮?“姐啊——我帮你染一下头发。”搭棚卖染发膏的妹妹那声“姐”喊得好听呢!我在阿婶的菜篓里捡了三样菜——地瓜叶、有虫洞洞的青江和长得歪扭扭的四季豆,她自己种的。另一个卖自己菜的阿婆已不再出现,问用脚踏车载她来一起卖菜的阿公,阿公木木地说:“她死掉哕!”没有太久,阿公也不再出现……
我也在小菜场收市之后去大超市,那是另一处天堂,每一样东西常都有一种两种甚至三种四种选择,我习惯在超市买包装好的物品,盒子罐头塑料袋纸包装,材质产地重量保存期限用法用量清清楚楚,什么奇怪好玩遥远地区特殊民族没听过的物事都买得到!我常徜徉于超市之中,真真是乐不思家。而且,超市中人的脸、人的眼、人的气息更凉更冷,任何人都可以眼看货品而看不到任何人。超市更占优势的地方是随时甚至二十四小时,肚子饿,寂寞孤单,睡不着觉,脑子浑沌,不想在家,或者怨气冲天……举凡都市病一旦犯了,便向超市走去。自己一人在家有危险及不确定性,可是翻看电话本或拇指在手机上这样揿那样键,没有人会在无趣时有什么责任带有趣给你!便,不搭任何人情地,自己去超市以小钱换购些安定、平静、快乐、随性回家享用去了,甚而空着手归去也无什么要紧。因为心中脑里已经转换成另一种思维了。
我十八岁开始由台北县搬到台北市生活,那是四十多年前呢!但那时台北市便已患有都市冷凉症了,我曾告诫自己做一个热情台北人,可曾几何时不但我也招了冷凉,自己已颇有都市人的城味了。
只好说:幸而台北小菜场多超市也多,病了还有这么个藏所……
真的!幸而还有这么个藏所呵……P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