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石堆
在他们的房子对面,街那边的两栋房子中间的一块空地上,坐落着岩石堆。这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居然在这里发现一大堆天然的岩石堆积在地面上;有人,大概是弗洛伦斯婶婶,曾经告诉他们,说岩石在那里,不能移走,因为没有它,地底下的地铁火车就会四散飞去,杀死所有的人。这是一个极其使人迷惑的解释,涉及自然界某种不可思议的事物,有关地球的表面和中心,没有谁能够提出异议,此外,它还赋予这个岩石堆如此神秘的重要性,所以罗伊觉得,在那里玩耍即使不能说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权利。
每天下午放学以后,以及星期六和星期天整天,都会看到其他的男孩子在那里。他们在岩石堆上打架。脚步稳健,危险而不顾后果,互相冲撞,在岩石堆的顶上搏斗,有时消失在岩石堆的另一边,在尘土和尖叫的一片混乱中,脚底朝天,飞一般地溜下去。“他们没有送了自己的命,真是奇迹。”他们的母亲有时从防火的安全出口那里看着外面说,“你们小孩子们离开那里远点儿,听见我说的话了吗?”虽然说的是“小孩子们”,她的眼睛却看着罗伊,他坐在防火的太平梯上,约翰的旁边。“上帝知道,”她继续说,“我不想看见你们,在上帝赐予的每一天,都像猪一样流着血回到家中。”罗伊不耐烦地动来动去,仍旧注视着街上,仿佛在这种注视中,他就能以某种方式插上翅膀似的。约翰什么都没说。实际上这些话不是对他说的:他害怕岩石堆和在那里玩耍的男孩子们。
每个星期六的早晨,约翰和罗伊都坐在太平梯上,看着下面被禁止去的街道。有时候母亲坐在他们身后的房间内,做针线活,或是替他们的妹妹穿衣服,或是给婴儿保罗喂奶。阳光高高在上,带着救济般的冷漠,照遍他们全身,照遍太平梯;在他们的下面,男人和女人,男孩和女孩,所有的罪人们,游荡闲逛;有时候一个教会的成员经过,看见他们,挥手打招呼。于是,他们也暂时有礼貌地挥手打招呼回应,有点受到惊吓。他们注视着那个圣徒,男人或者女人,直到他或她走得看不见了。一个被救赎的人的经过,引起他们的思考,无论这种思考多么茫然,思考这条街道的邪恶,思考他们自己隐而不见的邪恶就在他们坐的地方;并且使得他们想到父亲,星期六他要提早回家,不久他就会转过这个街角,走进他们下面黑暗的门厅。
但是直到他回来结束他们的自由为止,他们还是坐在那里,在街道的上方观看着,渴望着。街道的尽头,离他们的房子最近的是横跨哈莱姆河的大桥,一直通到一个叫布朗克斯的城区;那就是弗洛伦斯婶婶居住的地方。可是他们看见她来的时候,不是从桥上来,而是从街道相反方向的尽头来。她解释说,她是乘地铁来的,不愿意步行,此外,她也并不住在布朗克斯的那个地段。按照他们的想法,这是没有说服力的。他们知道布朗克斯在河对面,所以从来都不相信这一说法,而是采纳他们的父亲的看法,假定她刚刚离开某个罪孽深重的地方,她不敢说出那个地方的名字,比如,举例来说,一家豪华电影院。
夏季,男孩子们在河里游泳,到木头码头边跳水,从垃圾堆积的河岸蹚入水中。曾经有一个名叫理查德的男孩,在河里淹死了。他的母亲不知道他在哪里;她甚至来到他们家,问他是否在那里。然后到晚上,六点钟的时候,他们听见从街上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和号啕大哭;他们跑到窗口往外看。下面的街道上,那个女人走过来,是理查德的母亲,尖声叫喊着,仰面朝天,脸上的眼泪往下流淌。一个女人走在她身旁,设法让她平静下来,努力想扶住她。一个男人在她们的后面走着,是理查德的父亲,他的手臂里抱着理查德的尸体。两个白人警察走在路边的排水沟中,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理查德的父亲和理查德都是湿淋淋的,理查德的尸体躺在他父亲的手臂里像一个棉花人。满街都听见女人的哭喊声;汽车放慢速度,车里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人们打开窗户往外看,跑到门外,站在街边的排水沟中观看。然后一小队人消失在岩石堆旁边的房子中。接着伊丽莎白,他们的母亲,哭喊着“上帝,上帝,上帝呀!”砰的一声关上窗户。
一个星期六,在他们的父亲回家之前一个小时的时候,罗伊在岩石堆上受了伤,哭喊着被抱回楼上。他和约翰本来坐在太平梯上,他们的母亲与教会的麦坎德利斯姐妹一起走进厨房去喝茶。不久罗伊就变得不耐烦,坐在约翰旁边默不作声,心神不定;约翰在他的教科书上画一幅报纸广告,广告上是一种新的电动火车。好几个罗伊的朋友在太平梯下面经过,大声叫他。罗伊开始坐立不安,透过太平梯的横杠对着下面的朋友大声叫喊。接着没了声音。约翰抬头望去。罗伊站在那里看着他。
“我要下楼去。”他说。
“你最好待在你待的地方,兄弟。你知道妈妈不要你下楼去。”
“我马上就回来。她甚至都不会知道我走了,除非你跑去告诉她。”
“我不会告诉她。可是什么能够阻止她来这里向窗户外面看呢?”
“她在谈话。”罗伊说。他动身走进屋里。
“可是爸爸很快就要到家!”P1-4
我完完全全地受惠于詹姆斯·鲍德温的文字,它让作为作家的我获得了释放。——托妮·莫里森
詹姆斯·鲍德温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时代罕见的作家。——诺曼·梅勒
詹姆斯·鲍德温天性追求真实。这一天性召唤他在高山上讲述真实,在哈莱姆区宣讲真实,在巴黎左岸吟唱真实。他的诚实和勇气引领他发现真相,并在诗歌、戏剧、小说和散文中将之描写出来。他是一个巨人。——玛雅·安吉罗
这本小说集是詹姆斯·鲍德温风格最尖锐的一次展示,令人惊叹。——《纽约时报》
你会觉得你的痛苦、心碎是这世上史无前例的,然后你开始阅读。是阅读告诉我,正是这些让我受折磨的事情将我和其他活着的人以及曾经活过的人联系在一起。——詹姆斯·鲍德温
短篇小说的物理
——“短经典”总序
王安忆
好的短篇小说就是精灵,它们极具弹性,就像物理范畴中的软物质。它们的活力并不决定于量的多少,而在于内部的结构。作为叙事艺术,跑不了是要结构一个故事,在短篇小说这样的逼仄空间里,就更是无处可逃避讲故事的职责。倘若是中篇或者长篇,许是有周旋的余地,能够在宽敞的地界内自圆其说,小说不就是自圆其说吗?将一个产生于假想之中的前提繁衍到结局。在这繁衍的过程中,中长篇有时机派生添加新条件,不断补充或者修正途径,也允许稍作旁骛,甚至停留。短篇却不成了,一旦开头就必要规划妥当,不能在途中作无谓的消磨。这并非暗示其中有什么捷径可走,有什么可被省略,倘若如此,必定会减损它的活力,这就背离我们创作的初衷了。所以,并不是简化的方式,而是什么呢?还是借用物理的概念,爱因斯坦一派有一个观点,就是认为理论的最高原则是以“优雅”与否为判别。“优雅”在于理论又如何解释呢?爱因斯坦的意见是:“尽可能地简单,但却不能再行简化。”我以为这解释同样可用于虚构的方式。也因此,好的短篇小说就有了一个定义,就是优雅。
在围着火炉讲故事的时代,我想短篇小说应该是一个晚上讲完,让听故事的人心满意足地回去睡觉。那时候,还没有电力照明,火盆里的烧柴得节省着用,白昼的劳作也让人经不起熬夜,所以那故事不能太过冗长。即便是《天方夜谭》里的谢赫拉查达,为保住性命必须不中断讲述,可实际上,她是深谙如何将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每晚,她依然是只讲一个故事,也就是一个短篇小说。这么看来,短篇小说对于讲故事是有相当的余裕,完全有机会制造悬念,让人物人套,再解开扣,让套中物脱身。还可能,或者说必须持有讲述的风趣,否则怎么笼络得住听众?那时代里,创作者和受众的关系简单直接,没有掩体可作迂回。
许多短篇小说来自这个古典的传统。负责任的讲述者,比如法国莫泊桑,他著名的《项链》,将漫长平淡的生活常态中,渺小人物所得出的真谛,浓缩成这么一个有趣的事件,似乎完全是一个不幸的偶然。短篇小说往往是在偶然上做文章,但这偶然却集合着所有必然的理由。理由是充分的,但也不能太过拥簇,那就会显得迟滞笨重,缺乏回味。所以还是要回到偶然性上,必是一个极好的偶然,可舒张自如,游刃有余地容纳必然形成的逻辑。再比如法国都德的《最后一课》,法国被占领,学校取消法语课程之际,一个逃学孩子的一天。倘是要写杂货店老板的这一天,怕就没那么切中要害。这些短篇多少年来都是作范例的,自有它们的道理。法国作家似乎都挺擅长短篇小说,和精致的洛可可风气有关系吗?独具慧眼,从细部观望全局。也是天性所致,生来喜欢微妙的东西,福楼拜的长篇,都是以纤巧的细部镶嵌,天衣无缝,每一局部独立看也自成天地。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是将一个小世界切割钻石般地切成无数棱面,棱面和棱面折射辉映,最终将光一揽收尽,达到饱和。短篇小说就有些像钻石,切割面越多,收进光越多,一是要看材料的纯度,二是看匠人的手艺如何。
……
日本的短篇小说在印象中相当平淡,这大约与日本的语言有关,敬语体系充满庄严的仪式感,使得叙述过程曲折漫长。现代主义却给了机缘,许多新生的概念催化着形式,黑井千次先生可算得领潮流之先。曾看过一位新生代日本女作家山田咏美的小说,名叫《YO-YO》,写一对男女相遇,互相买春,头一日她买他,下一日他买她,每一日付账少一张钱,等到最后,一张钱也不剩,买春便告罄结束。还有一位神吉拓郎先生的一篇名叫《鲑鱼》的小说,小说以妻子给闺蜜写信,因出走的丈夫突然归来停笔,再提笔已是三个月后,“他完全像鲑鱼那样,拼命地溯流而归……”浅田次郎的短篇《铁道员》因由影星高仓健主演的电影而得名,他的短篇小说多是灵异故事,他自述道是“发生在你身上……温柔的奇迹”,这也符合我的观念,短篇小说要有奇情,而“温柔的奇迹”真是一个好说法,将过于夯实的生活启开了缝隙。相比较之下,中国的语言其实是适合短篇小说的,简洁而多义,扼要而模糊,中国人传统中又有一种精致轻盈的品位,比如说著名的《聊斋志异》,都是好短篇,比如《王六郎》,一仙一俗,聚散离合,相识相知,是古代版的《断背山》,却不是那么悲情,而是欣悦!简直令人觉着诡异,短篇小说是什么材料生成的,竟可以伸缩自如,缓急相宜,已经不是现代物理的概念能够解释,而要走向东方神秘主义了!
现在,“短经典”这套世界现当代短篇小说丛书的出版,又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会有多少意外发生呢?
二○一一年二月二十六日上海
《去见那个男人》出版于1965年,是詹姆斯·鲍德温唯一一部短篇小说集,囊括了鲍德温关注的诸多社会话题。其中《桑尼的蓝调》一篇被许多高校选人文学课指南的短篇小说集里。
《去见那个男人》的作者詹姆斯·鲍德温的作品往往以他本人的亲身经历为蓝本,因而大多具有自传色彩。在他的作品中反映最多的是他对继父爱恨交加的矛盾心理,对父亲形象的刻画贯穿于他的许多作品,德温作品中浓郁的宗教情结同样不容忽视。年轻时的鲍德温曾在当地教堂做过三年牧师,这一段生活经历对鲍德温的思想及其创作有着极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