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妹的这部分遗著,只是几段极平凡极真实的日记。她写的时候是用平常为自己做备忘录的态度写的;不带一丝的做作,也没有半分的虚伪。因为她既不曾预料到自己的生命竟会一闪就过去,她写日记的时候,自然不会采取夸张的写法,希图到用它来做自己宣传;她更不曾预知这段日记会有人替她印刷出来,所以亦没有模仿小说家的笔调,编得线索分明,说得娓娓动听。如果有人硬要用平常看传记或小说的眼光来看这日记,也许是要感到失望的。
可是这本日记的价值,亦就是在平凡真实的这一点上。因为我们很容易看见大人物或文学家的自传式的日记以及虚构假造的少女日记之类,但对于一个质朴的处女的真实的日记,却是很难得看见的。这日记里有:失爱的强颜欢笑声中的泪痕与哽咽,贫穷人假装的豪奢相后面的凄颜,孤苦无依者自解自慰的妙语,爱康健者病弱中的切望与叹息,受压迫者竭力自尊自爱的挣扎。我相信,除开了少数忘情的超人和麻木的低能儿,凡看了这本日记的人,大概是要发出同情的叹息的;即使文妹苦斗的精神,因了记述方法太老实的缘故,未能煽动读者的热情,但至少,这日记的读者,总不能不感到这黑暗偏私的世界,是不宜于天真无邪的少女在其中生活的。
文妹平时所积存的好友和爱人给她信件,在“一·二八”事件之后,她都亲手烧去了,她说:将来如遇类似的浩劫,这些信件亦许会落在素昧平生缺少同情心的人的手里,倒不如烧了它们干脆!从她对付这事的态度看来,我猜度她亦许是不欢喜别人看见她的日记的,所以当我初发现这本日记的时候,原想毁了它。但一再地翻读之后,又觉得在这颓废、浪漫、享乐、自私的现象充满人间的年头儿,像文妹这样刻苦、自好、努力、振作的姑娘,亦可说是不易多得的。她的身体,因为国人医药程度的低浅,家人经济能力的薄弱,已不幸丧亡了;难道她的精神,还应该任意听它消灭吗?像我这样一个积极乐观的人,尚且觉得她深刻的内心生活,百折不回的苦斗精神,很可以慰安我的疲劳,鼓励着我前进,何况对于与她同病相怜的人们呢?在这经济压迫还存在,两性关系还未能自由的时代,和文妹同病相怜的人,我相信是很多很多的。文妹的躯体虽已死去,文妹的精神绝不愿死,试看她日记中的每一句每一字,不都是竭力要生活下去争斗下去的精神的表现吗?就根据她的这种精神,我们决定了要为她刊印这段日记,希望她的苦斗精神,不但能在认识她的少数亲友的心里存活着,而且能藉着这本日记的介绍,得在许多未与她见面而能同情她、了解她的人的心里生长下去。
别的人,当然不会和我一样因这日记而唤起许多回忆,但为了解日记的背景起见,这些回忆实在是有相当价值的。反正我的感情正在驱迫我多多地述说关于文妹的一切,我就不管是否画蛇添足,随便记上几节罢。
当她刚十三岁的时候,她的心灵虽则还很幼稚,她的身体却已长得有几分少女风趣了。杭州,据我和我朋友的经验,大概是流氓最多的地方。没有老妇、长男伴着走路的少女,被流氓尾随追逼原是一件极普通的事。平日,文妹因为年龄还小,又常常与邻近的同学结队而行,大概没有遇见什么困难。有一个春末夏初的早晨,她因为迟起了半点钟,就不得不独自赴校。在泥泞难行的路上,流氓突然从背后将她夹在腋下的鞋子抢去,她自然是吃惊不小!不幸有几位比她稍长数岁的同学,又故意编造了好些怕人的故事和新闻恐吓她。她素来是一个胆怯如兔的人,一方面同学这样恶作剧,他方面家规又很严肃,她小小的心儿,怎能不悒郁忧虑?一月之后,她就突然得了神经错乱症,经过了一年多的时间,病状己差不多没有,但她自己总是惧怕着将来或会有老病复发的。
等到她在东南大学生物系读书时,她就拼命研究生理学、心理学及遗传学等功课。研究的结果,她就断定自己少年时代的神经错乱,一定还带有遗传关系(因为亲戚中亦有患此症的),她如果结婚育儿,就难免有遗传给后代的可能。她是一个缄默静穆的姑娘,她的心迹是向来不肯轻易示人的,别人自然不大晓得她悒郁的原因是什么。可怜的文妹,她受了责任心的驱策早定下了独身的主张,在那么小小的年纪,就有了那样的隐痛!
决定一件事情原是容易的,要继续做下去却就会枝节横生。起初她虽则依了理性的指示不肯与爱人结合,但不久她又知道了生育节制的可能,灵肉一致亦无大妨碍,似乎已觉悟到独身是不必须的了。可是,风俗人情已连精神恋爱的自由亦不肯给她,她的烦闷自然又加深了一层!
她是一个好学如渴的人,只要能付清学费,就是每天只能用清水吞面包,亦还是能自得其乐的,不幸父亲的失业和乡村经济的破产,又使她不能不中途辍学。为了这一个问题,她流的眼泪恐怕比黛玉还要多一些。
患病和失业,虽常使她陷入穷愁的深渊,但是她对幼弟的学用费,还是不肯稍稍放弃责任。她常说“精卫填海”的情绪充满着她的心腔,只要她有一分能力,必尽一分能力助弟妹求学。到她病势很危急的时候,她还问我小弟弟的学费寄去了没有?她死时口眼没有闭,别人问我是什么原因,我虽不信什么神秘的理由,但我却也想到了小弟弟还未毕业高中这一件她的未了的心事。
这本日记,就是她在失业、失学、失爱的困境中写成的,其中充满着叹声与泪影,绝不是无病的呻吟。在富于理智的人,一定会批评:她的际遇虽则恶劣,她还是应该快快乐乐的奋斗,不应该给伤感悲哀等情绪占了优势,以致斩伤了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话,我亦曾几次三番对她说过,她自己亦似乎很努力实行过,但结果还是一个失败。这使我想到:在奋斗者的队伍里,原是有人要受伤的,虽则亦有人能幸免。那伤害如果太重,则奋斗的意志虽还可以保存,奋斗的能力却就要减少,精神亦就不能不带伤感的成分。正如现在的抗日战士一样,如果一旦受了残废的伤害,就不能再用怡然的态度作战了,我现在是比她生存着的时候更能同情她的叹息,亦更明白有继续她作战的责任。虽则我还希望不要和她一样尝受那许多创伤,但万一受到时,我实在没有勇气担保自己能比她叹息得少些。
她深刻的创伤使她不能不呻吟,她反抗的精神又使她不能不奋斗,这整本的日记,就是用奋斗的精神作经,呻吟的声音作纬,交织而成的。其实呻吟就是奋斗,奋斗就是呻吟,正好像一件无缝的天衣,混合的血泪的交流,是无法分别的。读者诸君,想必肯原谅我将这样一本充满着伤感的日记呈献在您面前罢。因为这里面,同时亦充满着奋斗的精神。P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