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清晨,太阳还没露脸,西吴大地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似晴似阴之中,一辆蓝白相间的中巴车行驶在一夜未眠的西吴大道上。
西吴改革开放的风来得比较晚,这种载客的中巴也才风靡几年,街上到处是横穿马路的人,边走边吐着浓痰或黑黄的槟榔渣子。城市中的公交车,衰老而破旧,像冬日里的老人出来晒太阳,摇摇晃晃慢慢腾腾,走几步喘一下。而兴起的中巴不论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人喊“踩一脚”,它立马就会停下来,随叫随上,随喊随下。赶着去办事的人,睡懒觉起晚了的人,只要舍得多花上五毛钱就可以坐上它,人们的节奏也随着这种便捷的交通方式变快了。
这辆中巴有点与众不同,车子的前窗玻璃上立了一块牌子,白底红字的“西吴有线电视台”仿佛是那面根据劳斯莱斯改装的国宾轿车上飘扬的红旗,一下把它的身价提高了好几倍,00218的车牌号也让看到它的市民羡慕。马路上有人裹着件破旧的黄军大衣,揉着眼睛从斜刺里跑出来,边跑边摆手:“踩一脚!踩一脚!”巷子里的北风呼啸着过来,把他的长发吹起又甩下,看着车子没有减速的意思,那男子吐出一口带霜的粗气:“娘的尸,有钱都不晓得赚是吧?”地处内陆的西吴,卑湿蛮夷,夏天能把人热死,冬天能把人冻死,气躁的人们早把“之乎者也’’扔到了香水河里,稍不如意,开口就没好话,就连街巷里孩子们的儿歌都是“对不起,行个礼。拿把枪,毙了你”。马路边就有人看热闹似的笑他:“不是中巴,是电视台的哩。”那人便懊恼着退回到路边,自我解嘲道:“这眼睛只怕是配相的吧。”
西吴大道是这座城市的主干道,横贯南北。上一任市委书记谌东汉在大道的正中与东西向的新华大道交会处建了一个中心广场,巨大的街心花园呈齿轮状,中间的圆形水池被四周的鲜花簇拥着,水池中的顶级喷泉和周边的八个小喷泉跃出水面,形成高低不一的景观。一到夜晚,玉洁冰清的水景和周边建筑物的霓虹灯光相互辉映,把西吴的闹市装点得五彩斑斓。景观落成的那年,西吴被选为全国三项制度改革的试点城市,开始了打破大锅饭砸烂铁饭碗的工作,西吴的百姓就把九个喷泉喻为八菜一汤,送了中心广场一个诨名:大锅饭。
早先的西吴只是一个小镇,在南湖这个中部省的版图上连个交界痣样的黑点都没有,解放后才翻身似的冒了出来。只因地处香水岸边和京广线上,共和国的缔造者们看中了这片白纸般的土地,决心把这里建成一座工业新城。很快,全国各地的建设者们从四面八方汇聚到这里,工厂建起来了,烟囱竖起来了,厂房明亮,汽笛悠扬,火车像摇篮一样轻晃着穿城而过。星星点点的房屋错落在绵绵延延、起起伏伏的丘陵之中,房舍屋檐,炊烟袅袅;鸡鸭牛羊,圈圈点点。清澈的小溪,拥抱着浓翠的山包,收敛着江南清新、轻盈的雨,簇拥进香水,把这里的稻田一茬茬染绿变黄。秋高气爽的日子,蓝天白云之下,到处氤氲着稻谷的芳香。几十年的休养生息,让这里呈现出一片静谧安宁的景象。
撤镇建市后的西吴原只管着一县三区,后来实行市带县新体制,东部四个县归属了西吴,西吴人喊“东四县”。这四县均以当地的江河命名,依次往东走,分别是铁县、卓县(因浊水而改)、米县、万阳县,再往东就是临省的井冈了。后来西吴人的观念发生了变化,东四县的外延也有了拓展,他们把一些干部叫作铁县人;把一些领导唤作卓县人;把一些商人称为米县人;把一些平头百姓谓之万阳人。此当然是后话。
小小的交界痣便成了五县三区的中心,人多了,车也多了,人来车往的要把个西吴大道给撑破似的,建设者们挤不下了,便在香水上架起了一座大桥向河西拓展。市委市政府率先从河东搬了过来。很快,河西红花区便拥入了成千上万的建设者,到处是黄尘漫天,飘舞着“大跃进”般的旗帜,小小的河西像当年的河东一样成了一个大工地。 过了大桥就是河西,与“大锅饭”对接的红花大道已初具规模,笔挺延伸往南。“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以深圳速度喜迎香港回归”的大幅标语悬挂在高高低低的脚手架上。
00218拐进了市政府后一条窄窄的东西向马路——府后街。府后街还只是一条乡间机耕道般的雏路,聚着一地的黄土。马路的南边是坚硬厚实的市政府后围墙,零零散散的菜担在这里心安理得地安营扎寨,把那一排围墙变成了临时菜市场。马路北边的府后一园是河西最早开发的一个小区,被西吴一些单位购置,小区内的楼房都是清一色的六层灰砖房。街边楼房的第一层是铺面,卖小吃点心的,卖水果米面的,杂货店干洗店美容美发店米粉店等,门脸挨门脸地一路过去。
车子缓缓开进府后一园,停在九栋一单元门前。司机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眼睛不大,单眼皮,个子单单瘦瘦,浑身却像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用力摇下车窗,探出头来,望了一眼二楼的窗户,摁了两下喇叭,旋即,一阵风似的下车,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楼门。
小伙子姓劳,号小宝,台里一临时工,兼开两台车,早晚开上下班车,上班时开00219号桑塔纳小车。台里车子不多,219有时也兼专题部的采访。听说劳小宝私下里也身兼两职,在外面偷偷捞外快。记者们每次和他约时间,他就先打一个马虎眼:“讲不准啊。”每次超过了时间,他就嘿嘿一笑:“我说了讲不准啊。”记者们便喊他“劳不准”,喊到后来干脆成了“老不准”。
住一楼的台党支部书记吴光明第一个走出家门,他四十六七的样子,在西吴有线电视台这个年轻的群体里算是年长的。吴光明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衬衣领子总是干干净净,领带打得格外周正,一身西装也挺括笔直,黑亮的头发被摩丝凝固得一丝不乱,浑身上下打造得像是一个新郎官。百万大裁军那年,吴光明穿着四个兜的军装转业到西吴市广播电视局当了政工科科长。文凭热时,他已经报了不需要考试的党校大专班,于永福局长悄悄告诉他,局里已把他作为局后备干部报上去了,不要因为学习影响了工作和前途,他便以服从为天职放弃了。偏偏又赶上四化,他因只有一个高中文凭便没有通过。他在于局长面前诉苦:“我们以革命工作为重也错了吗?”于局长安慰他,要他到局二级机构去建功立业经受组织的考验,这样到了有线台。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