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套书精选了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中国乡土短篇小说的名篇,郑电波主编的《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3卷中)》精选了(1977-2012)年有代表的佳作。书中收录了莫言的《夜渔》等经典作品,莫言是一个极富个性的作家,他的艺术感觉特别纤敏发达,阅读他的作品总能被他那审美世界的独特视角、奇谲变幻的感觉、幻觉、畅快狂放的语言所陶醉。莫言的短篇小说《夜渔》莫言的短篇小说《夜渔》是一篇典型的运用幻觉、幻化艺术而构成的作品,小说虚实结合、显隐相依,迷离惝恍,达到了艺术的假定性与艺术的真实性的高度统一。莫言以其特异的感觉及感性化的语言描绘把读者与作品中的人物拉入一个共予的审美世界……
这套书的1一6卷,精选了改革开放35年(1977-2012)来,中国乡土短篇小说中的名篇力作,其中包括荣获全国大奖的乡土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选载且极具影响力的作品、在当时社会上引起轰动或受到广泛关注、在读者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的作品。它反映了这个时期乡土短篇小说的整体面貌和最高成就。
郑电波主编的《中国乡土小说名作大系(3卷中)》全书图文并茂,乡土气息浓郁。它构成了中国农村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深度变迁的画卷,具有史诗般的价值。
夜渔
莫言
经过很长时间的缠磨,九叔终于答应夜里带我去拿蟹子。那是20世纪60年代中期,每年都涝,出了村庄二里远,就是一片水泽。
吃过晚饭后,九叔带我出了村。临行时母亲一再叮嘱我要听九叔的话,不要乱跑乱动,同时还叮嘱九叔好好照看着我。九叔说,放心吧嫂子,丢不了我就丢不了他。母亲还递给我们两张葱花烙饼,让我们饿了时吃。我们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我拎着两条麻袋。九叔提着一盏风雨灯,扛着一张铁锹。出村不远,就没了道路,到处都是稀泥浑水和一棵棵东倒西歪的高粱。幸好我们赤脚光背,不在乎水、泥什么的。
那晚上月亮很大,不是八月十四就是八月十六。时令自然是中秋了,晚风很凉爽。月光皎洁,照在高粱间的水上,一片片烂银般放光。吵了一夏天的蛙类正忙着入蛰,所以很安静。我们拖泥带水的声音显得很大。感到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才从高粱地里钻出来。爬上了一道堰埂,九叔说这就是河堤,是下栅子捉蟹的地方。
九叔脱了蓑衣摘了斗笠,又脱掉了腰间那条裤头,赤裸裸一丝不挂,扛着铁锹跳到那条十几米宽的河沟里去,铲起大团的盘结着草根的泥巴截流。河沟里的水约有半米深,流速缓慢。一会儿工夫九叔就在河水中筑起了一条黑色的拦水坝,靠近堰埂这边,开了一个两米的口子,插上双层的高粱秸栅栏。九叔把马灯挂在栅栏边上,便拉我坐在灯影之外,等待着拿蟹子。
我问九叔,拿蟹子就这么简单吗?
九叔说你等着看吧,今夜刮的是小西北风,“北风响,蟹脚痒”,洼地里蟹子急着到墨水河里去集合开会,这条河沟是必经之路,只怕到了天亮,捉的蟹子咱用两条麻袋都盛不下呢。
堰埂上也很潮湿,九叔铺下一件蓑衣,让我坐上去。他裸着身体,身上的肉银光闪闪。我觉得他很威风,便说他很威风。他得意地站起来,伸胳膊踢腿,像个傻乎乎的大孩子。
九叔那年十八岁多一点,还没娶媳妇。他爱玩又会玩,捕鱼捉鸟,偷瓜摸枣,样样都在行,我们很愿意跟他玩。 折腾了一阵,他穿上那条裤头,坐在蓑衣上,说,不要出动静了,蟹子们鬼得很,听到动静就趴住不爬了。
我们安静了,一会儿盯着那盏放射出温暖的黄色光芒的马灯,一会儿盯着那个用高粱秸栅栏结成的死城。九叔说只要螃蟹爬到栅栏里就逃脱不了了,我们下去拿就行了。
河水明晃晃的,几乎看不出流动,只有被栅栏阻挡起的簇簇小浪花说明水在流动。蟹子还没出现,我有些着急,便问九叔。他说不要心急,心急喝不了热黏粥。
后来潮湿的雾气从地上升腾起来,月亮爬到很高的地方,个头显小了些,但光辉更明亮,蓝幽幽的,远远近近的高梁地里,雾气团团簇簇,有时浓有时淡,煞是好看。水边的草丛中,秋虫响亮地鸣叫着,有曜曜的,有吱吱的,有唧唧的,汇合成一支曲儿。虫声使夜晚更显得宁静。高粱地里,还时不时地响起哗啦啦的蹬水声,好像有人在大步走动。河面上的雾也是浓淡不一,变幻莫测,银光闪闪的河水有时被雾遮盖住,有时又从雾中显出来。
蟹子们还没出现,我有些焦急了。九叔也低声嘟哝着,起身到栅栏边上去查看。回来后他说:怪事怪事真怪事,今夜里应该是过蟹子的大潮呀。又说“西风响,蟹脚痒”,蟹子不来出了鬼了。
九叔从河边的一棵灌木上,摘下一片亮晶晶的树叶,用双唇夹着,吹出了一些唧唧啾啾的怪声。我感到身上很冷,便说:九叔,你别吹了,俺娘说黑夜吹哨招鬼。九叔吹着树叶,回头看我一眼,他的目光绿幽幽的,好生怪异。我心里一阵急跳,突然感到九叔十分陌生。我紧缩在蓑衣里,冷得浑身打战。
九叔专注地吹着树叶,身体沐在愈发皎洁的月光里,宛若用冰雕成的一尊像。我心中暗自纳闷:九叔方才还劝我不要出动静,怕惊吓了蟹子,怎么一转眼自己反倒吹起树叶来了呢?难道这是一种召唤蟹子的号令?
我压低嗓门叫他:“九叔,九叔。”他对我的叫唤毫无反应,依然吹着树叶,唧唧啾啾吱吱,响声愈发怪异了。我慌忙咬了一下手指,十分疼痛。说明不是在梦中。我伸出手指去戳了一下九叔的脊背,竟然凉得刺骨。这时,我真正有些怕了,我寻思着要逃跑,但夜路茫茫,泥汤浑水高粱遍野,如何能回到家?我后悔跟九叔来捕蟹了。这个吹着树叶的冰凉男人也许早已不是九叔了,而是一个鳖精鱼怪什么的。想到此,我吓得头皮发奓,我想今夜肯定是活不回去了。
天上不知道何时出现了一朵黄色的、孤零零的云,月亮恰好钻了进去。我感到这现象古怪极了,这么大的天,月亮有的是宽广的道路好走,为什么偏要钻到那云团中去呢?
清冷的光辉被阻挡了,河沟、原野都朦胧起来,那盏马灯的光芒强烈了许多。这时,我突然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幽香来自河沟。沿着香味望过去,我看到水面上挺出一枝洁白的荷花。它在马灯的光芒之内,那么水灵,那么圣洁。我们家门前池塘里盛开过许许多多荷花,没有一枝能比得上眼前这一枝。
荷花的出现使我忘记了恐惧,使我沉浸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洁白清凉的情绪中。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脱掉蓑衣,向荷花走去。我的腿浸在温暖的水中,缓缓流淌的水轻轻抚摸着我的大腿,我感到快要舒服死了。离荷花本来只有几步路,但走起来却显得特别漫长。我与荷花之间的距离仿佛永远不变,好像我前进一步,它便后退一步。我的心处于一种幸福的麻醉状态,我并不希望采摘这朵荷花,我希望永远保持着这种荷花走我也走的状态。在这种缓慢的、有美丽的目标的追随中,温暖河水的抚摸,给了我终身难忘的幸福体验。
后来,月亮的光辉突然洒满河道,一瞬间,我看到它颤抖两下,放射出几道比闪电还要亮的灼目白光,然后,那些宛若玉贝雕琢成的花瓣纷纷落下。花瓣打在水面上,碎成细小的圆片,旋转着消逝在光闪闪的河水中。那枝高挑着花瓣的花茎,在花瓣凋落之后,也随即萎靡倾倒,在水面上委蛇几下,化成了水的波纹……
我不知不觉中眼睛里流淌出滚滚的热泪,心里充满甜蜜的忧伤。我心中并无悲痛,仅仅是忧伤。眼前发生的一切,宛若一个美丽的梦境。但我正赤身站在河水中,水淹至我的心脏,我的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使河水轻轻翻腾,水面上泛起涟漪。荷花虽然消逝了,但清淡的幽香犹存,它在水面上飘漾着,与清冽的月光、凄婉的虫鸣融为一体……
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脖颈把我提出水面,水珠一串串,像小珍珠,从我的胸膛、肚腹、蚕蛹大的小鸡鸡上,滴溜溜地滚落到水面上。我听到河水被两条……
P149-151
中国是一个乡土性很强的大国,诚如社会学家费孝通所说,中国是一个“乡土中国”。
乡土,几乎是每个中国人的精神家园。
在新时期文学中,乡土文学堪称最敏感的文化神经。新时期当代文化思潮的演进变化,许多是从乡土小说中透露出重要信息的。应该说,从中国乡土小说中可以读懂当代中国。
农民在我国的文学中,历来处于一个突出而显赫的地位。农民的社会地位不高,而文学地位不低。这是由于中国作家的乡土情结、生活阅历、审美情趣及价值取向所决定的。在文学对民族文化心理的反思中,农民作为民族文化心理的主要载体,自然成为小说家关注和表现的对象,故乡土小说天然地在新时期小说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这是一个伟大的时代,一个中国前所未有的大变革时代。农村生活的改变,农民心气的勃发,新一代农民在精神、意识、思想上的吐故纳新,新与旧在现实生活中的冲突与较量,以及对于腐败现实的理性批判,随后成为乡土小说在一个时期里反复吟唱的主旋律。作家成了这个时期乡村广大农民理想的抒发者和愿景诉求的代言人。农民在内心理想的感召下奋发向前,作家与之击鼓前行。
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我们称之为新时期文学。新时期文学有三个相互联系的阶段:“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改革文学”。许多作品系统地反映了农村农民生活命运的变化,社会的深层变革,抒写了自己的社会理想。有些作家把思想的锋芒指向乡土文化与农耕文明,以自己的眼光与理性来发现和表现乡土中国的浑重、复杂与嬗变。当然,也有不少作家在作品中多有对自身命运的描述和情感宣泄。
新时期文学初期,印象深、乡土味儿较浓的有何士光的短篇小说《乡场上》,高晓生的《陈奂生上城》、《李顺大造屋》,张炜的《一潭清水》,贾平凹的《黑氏》,铁凝的《哦,香雪》,邵振国的《麦客》,张石山的《镢柄韩山宝》,王润滋的《内当家》,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田中禾的《五月》,乔典运的《满票》等。中篇小说有郑义的《老井》,路遥的《人生》,张贤亮的《绿化树》,张一弓的《犯人李铜钟的故事》,叶蔚林的《在没航标的河流上》,莫言的《红高梁》,张炜的《秋天的愤怒》,映泉的《桃花湾的娘儿们》,王安忆的《小鲍庄》等等。
新时期文学的早期,是一个激动人心的时期,是一个重建希望的时代,人的内心如同枯木逢春,激情被时代精神所鼓舞并迅速地再度燃烧起来。人们在思想解放运动的昭示下又一次看到了未来的希望,并热情地期许这一切尽快变成现实。深怀理想主义文化信念的作家,无论用什么样的创作方法,骨子里都潜伏着浓重的浪漫主义基因,时代气氛使这浪漫潜滋暗长。那个时代的作家极少悲观,历经再多的苦难也不能告别乐观。作家几乎对未来用承诺的方式描绘着生活,读者的期待使写出好作品的作家一夜成名,自发阅读小说的人超过以往任何时代。人们最大的自由就是对美好的向往,人们在想象的话语中得到满足。
时间在飞驰,中国的变革在加深、加快。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引发的经济热潮、商业大潮席卷而来,文学受到很大冲击,一些作家纷纷下海弃文经商,文学创作受到了影响。然而乡土小说的创作,因与政治思潮、商品大潮都有一定程度的疏离,也由于作家的坚守,似乎并没有出现中断或萎缩的情形,无论是中、短篇小说还是长篇小说,都在坚守中有所拓展,且成就了乡土小说创作的特有景观,其作家创作形成了楚文化群落、吴越文化群落、齐鲁文化群落、燕赵文化群落、秦晋文化群落、中原文化群落、东北文化群落、巴蜀滇黔文化群落等,乡土小说内容丰富,五彩斑斓。
九十年代的乡土小说不再是单色的,而是多色的,很耐人寻味。如陈源斌的《万家诉讼》,李佩甫的《无边无际的早晨》,关仁山的《九月还乡》,余华的《活着》,迟子建的《雾月牛栏》,张宇的《乡村情感》,韩少功的《马桥人物》,杨争光的《公羊串门》,赵德发的《通腿儿》等等。
这一时期的长篇小说数量不太多,但质量很高,作家开始向家族、人生命运深处思考,审察人性、反思历史、反观传统,因此作品更显得有分量。长篇小说取得了重大成就。先有张炜的《古船》初现端倪,继有陈忠实的《白鹿原》,莫言的《丰乳肥臀》,阿来的《尘埃落定》的联袂冲刺,掀起长篇小说创作的第二个新高潮,是继八十年代古华的《芙蓉镇》,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之后第二个创作高峰。
新世纪阶段比之于前二十年文学文化领域,因面临着商业文化、传媒文化与信息科技的多重冲击,更由于人们价值观的变化,乡土小说读者的减少,作家浪漫情怀的式微,总体来说乡土小说创作出现了下滑和萎缩的趋势。然而,乡土小说并未到这部乐曲的尾声,不少乡土作家还在这片“土地”上耕耘,他们的笔墨自由而灵动,多元的叙事与多元化的观念已出现,令人感到振奋的是长篇小说的进一步繁荣,乡土长篇小说的创作出现了新的景观。贾平凹的《秦腔》,蒋子龙的《农民帝国》,孙慧芬的《歇马山庄》,铁凝的《笨花》,张炜的《你在高原》,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莫言的《蛙》等,其中有的作品的水平,已达到乡土长篇小说的新高。这是由于一些乡土小说作家一直在创作的深刻思考之中,他们甘于寂寞,其思考已抵达生活、社会、历史、人生甚至哲学的深处。
中国乡土小说可以说是新时期文学的精华与支撑,几乎所有的小说名篇都与“乡土”血脉相连,这不但有广泛的共识,也是不争的事实,它们占据了文学、文化、出版价值的制高点。
它是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文学形态,具有深厚的人文价值,就中国乡土小说而言,可以说达到了中国文学史上“前无古人”的思想和艺术高度,而且由于我们社会的深度变革,农耕文明的逐渐瓦解,这种形式的文学必将终结,因此可以说,它不仅是空前的,也是绝后的,它的辉煌如同唐诗宋词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辉煌一样。
乡土小说植根于中华民族精神深处汲取营养,又表现并滋润着民族精神和意识,形成了新时期的文化景观。它不但被中国有识之士充分肯定和赞许,同时也被世界看重。“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就是一个有力的证明。
多年来,从鲁迅到沈从文,中国作家无不有着共同的诺贝尔文学梦,可是直到去年,莫言才为中国作家实现了这个梦想。我认为,莫言获诺贝尔奖,不是他一个人的胜利,而是一大群中国乡土小说作家的胜利。这片热土,造就了这一批作家;这个时代的气候,滋润了这一批作家的成长。如张炜、贾平凹、陈忠实等一批作家,其文学创作的实绩和水平,也大都进人了这个层面。我们为中国乡土作家的成功而鼓掌,为中国乡土小说的辉煌而欢呼。
这是一套乡土小说的精选本,我们这套书重在推出改革开放35年(1977—2012)来中国乡土小说的精华部分,它们绝大部分是获奖名篇或被小说选刊选载、被评论家和广大读者所关注、极具影响力的作品。这些作品是时代的一面镜子,较深刻地反映了一个时期的社会现实。
本套书重时代感,所选作品的排序按照原作初次发表的时间先后顺延。选篇首重乡土气息、时代精神和文学价值,以作品品质为标杆(作家名气、地位作第二位考虑)以期展示35年中国农村变革,农民精神嬗变的文明进程,使内涵巨大的乡土小说所构成的文字画卷,具有以文学纪录时代史诗般的价值。
虽然过去也有一两家出版社出版过一些乡土小说选集版本,但大多是以作家为标杆选择篇目,规模小,不全面;而这套书以整个大改革时代为着眼点,登高望远,选篇宏观铺陈,将散失于长达35年间奇珍般的乡土小说,用一根乡土彩线串系在一起,这是对乡土小说的寻找与抢救,也是在打造我们中国人共同的心灵家园。
由于书的印张所限,有不少影响大、水平高的乡土小说未能选人,对此我们深感遗憾。我们希望这套书的出版,不但能让热爱乡土小说的读者喜欢,而且能让更多的农民兄弟读到。让农民了解农民,了解农村的变化,关心自身命运,关心社会变革,这是我们的初衷。
郑电波
2013年初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