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陈大康、胡小伟为您新解《红楼》之谜。
在纷繁复杂的红楼世界里,人们往往只注意到人际交往关系繁琐和人物主角的命运结局,而支撑起这庞大的红楼巨厦的经济基础鲜有问津。陈大康教授作为红楼研究者中的佼佼者,以严谨的笔法、稹密的思路、滴水不漏的叙述,对隐藏在红楼日常生活背后的经济事实和关系层层深入剖析,特别从林黛玉的家产之谜入手,发掘出支配大观园正常运行的经济制度来,能令读者豁然开朗。继刘心武先生说红楼大热之后,关于红楼梦的政治谜团的种种说法甚嚣尘上,胡小伟研究员因此从反驳“林黛玉骂雍正”之说开局,一一反驳和证伪了众多研究红楼者的种种猜测和假说,以小见大,由近及远,排查出红楼作者与统治者阶层的千丝万缕的交往关系,会令读者大开眼界,驱散人的政治谜团。
本书是辞书出版社与《文化中国》栏目合作推出的《说××》系列之一,由《文化中国》栏目主讲人陈大康、胡小伟分别主打红楼经济与红楼政治谜团两大版块,为读者奉献上两位资深专家对这部古典巨著的深厚理解和独到心得。
一、“黛玉为北静王妾”
黛玉在诗社里的别号“潇湘妃子”,长久以来成为一些人猜测“黛玉原型”的暗示,也有人认为这隐藏了对黛玉结局的暗示。也就是说,曹雪芹原来对黛玉结局的安排,根本不是让黛玉在宝钗、宝玉结婚当天郁闷而死的。黛玉怎么死的,应当与“潇湘妃子”这四字大有关系。传说中的娥皇、女英是泪尽而亡的,她们泪水滴在竹子上,竹竿上呈现出点点泪斑,这便是“湘妃竹”。故有诗句“斑竹一支千滴泪”,吟咏的便是这个典故。《红楼梦》正文和批语一再暗示林黛玉“还泪”之说,其实与她在诗社里用这个别号直接相关。
但也有人偏不相信这样的结局。网络如今是个深不可测的神秘世界,有位朋友写了个博客《<红楼梦>真结局》,从一个细节追寻黛玉的结局,结论是当了北静王的“爱妾”,还得到很多红迷在网上你一言我一语的应和与支持。
这颇有一点“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但是他的证据和推理,又是如何得来的呢?
话说《红楼梦》四十三回写凤姐儿生日那天,贾府里唱戏说书吃饭,寿宴办得非常热闹。恰好这天又是大观园诗社正式开张的日子,社长李纨负责召集,发现其他人都在,只是少了一个宝玉。派人去找,袭人回答说:“昨儿晚上就说了,今儿一早起有要紧的事到北静王府里去,就赶回来的。劝他不要去,他必不依。今儿一早起来,又要素衣裳穿,想必是北静王府里的要紧姬妾没了,也未可知。”事实上宝玉却偷偷跑到了郊外一座尼姑庵里,焚香施礼,祭奠一位逝去女子去了。这一回的回目就叫“不了情暂撮土为香”。
论者认为,这里面有两处疑点,表示出宝玉祭奠的并不是书中描述的金钏儿。一是祭奠的尼庵叫水仙庵,是供奉洛神的地方。而随从他的小厮茗烟说的话更为奇怪:
“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
注意啊,他这是说金钏姐姐么?“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是谁啊?姐姐就罢了,还有“妹妹”的事?大户人家有小厮管丫环叫“妹妹”的么?还有“知己之间”,宝玉跟谁知己啊?是跟金钏姐姐吗?
第二个疑点,就是宝玉回家撒的谎:
“北静王的一个爱妾昨日没了,给他道恼去。他哭的那样,不好撇下就回来,所以多等了一会子。”
宝玉什么借口不能找,非找个死人当幌子?死的还是北静王的爱妾!那时候能随便咒人家(别说王爷家了)死人的么?而且贾府从上到下的人,对这个谎居然没反应,一个接下碴儿的都没有!都不说派人瞧瞧去!秦可卿死的时候,北静王还亲自来路祭呢!贵为王爷,都这么给面子,贾家应该不会上上下下都不懂规矩,总该再派代表去问吊吧。
他认为,原因只有一个:宝玉撒了个极易揭穿的谎,贾家却不能揭穿这个谎,因为那不是谎言,死去的那个确实是北静王的爱妾。而这个爱妾,不但是与洛神相似的“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极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也可以说是宝玉最亲密的知己,完全当得起茗烟那些形容词,因为这个人就是——黛玉!这就叫“移花接木”。曹雪芹毁掉了后三十回,但是他没有毁掉黛玉之死。给“移”到这儿来了!“茗烟”者,明言也。这是他在书中说的唯一有用的话,他说宝玉在祭知己,这知己除黛玉再无他人。书中所有线索在这里收拢了——黛玉便是北静王的爱妾。
此外论者还收集了一些零星证据,来支持他的“推理”。如潇湘馆题额“有凤来仪”,宝玉眼中景象则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为什么又是凤,又是龙的,难道不是在暗示黛玉和一位王者有关吗?此外下雨天宝玉探望黛玉,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等都不是寻常市卖的,十分细致轻巧,因说道:“是什么草编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猬似的。”宝玉道:“这三样都是北静王送的。他闲了下雨时在家里也是这样,你喜欢这个,我也弄一套来送你……”黛玉笑道:“我不要它,戴上那个,成了画儿上画的和戏上扮的渔婆了。”不是在暗示北静王像渔翁,她像渔婆么?宝玉将蒋玉菡所赠汗巾系在袭人腰里,袭人就收下了,由此牵出日后一段姻缘。而黛玉却不肯接受宝玉转赠北静王的鹊钨香串。这两个转赠一正一反,一明一暗,一喜一悲,不正符合了雪芹“一喉两声,一手二牍”的写作风格吗?
他设想的结局,是八十回后,宝玉外出久久不归,传来噩耗,举家震惊。元春死于政变(对外是病逝),贾府面临政局的考验,风雨飘摇。当权者王夫人之流,为攀结权势,以黛玉和探春等为筹码,将她们或许给北静王为妾,或远嫁番邦和亲。黛玉无力抗争,也为回报贾母的养育之恩,只得同意,替贾府暂时找到一棵大树,以解灭顶之灾,但在她从北静王那里得知宝玉未死,且贾府终将获罪倾覆之后,终于在绝望中投湖自沉。紧接着,宝玉回家,与宝钗完婚。正是: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
这种推理方法像是在写另一部小说。请注意,是茗烟说的“人间有一,天上无双”,并不是曹雪芹直接评论说“人间有一,天上无双”。金钏是《红楼梦》中贾宝玉亲见的第一个死亡者,不但她的自尽与宝玉有直接关系,而且由此为导火索,最终引发的“宝玉挨打”,即第三十二回“不肖种种大遭笞挞”,也是《红楼梦》前四十回故事线索集中汇聚的最高潮,突出了宝玉的叛逆精神“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这也正是他与黛玉心灵相通的所在。他对金钏无辜而死,怀有抱愧歉疚的心理,所以特地在周年私自外出祭奠,也符合他的性格逻辑。在那个语境下,他当然不能对任何人透露这次私下祭奠的对象了。就连茗烟也不知道底细,他虽然是宝玉的头号心腹,在宝玉闹学堂一事中煽风点火,给宝玉《西厢记》等禁书的也是他,但此人一向语言夸张,只是根据自己对宝玉怜惜天下女子心态的揣度,胡言乱语几句罢了。此外从小说的叙述技巧上说,这段也不能描述得太沉重,因为前后情节都是喜剧性的。
P166-168
阶梯的搭建
上世纪萧伯纳来华,曾言及英人讲授莎翁,喜欢推字求句,扳驳铢两,结果弄得人茫然不得其趣。曹雪芹之在中国,有点像莎翁之在英国。只是,比起国人好在“红学”、“曹学”中画地设限,其研究的琐屑与讲谈的细繁,还是略输一筹。在上述两学中,多有小小题旨也用全力发扬的考证索隐文字,有的同题之下,还连章迭出,其情形直如抽茧丝、剥蕉心,看似愈抽剥愈有,到底有多大意义,大都经不起深问。至于将此例推向极致,虽牛花茧丝,无不辨析,更汨没了作者的思想与作品的邃美。最是可叹!
本来,以曹雪芹的伟大和《红楼梦》的丰厚,再怎么做细致的探讨与讲谈都不为过。但仅集力于生平与版本,追问不休;仅突出其反映封建末世气象一义,不断重复,总不免单调了些。于多角度的深入和全方位的展开,更隔了几重公案。当然,这中间也有别具见识的论者。如20世纪70年代,萨孟武撰《红楼梦与中国旧家庭》一书,从家族制度入手,通过列述大观园中各色诸般的人物关系,来揭示封建社会旧意识与旧风俗的种种面相,就让人印象深刻。可那个时候,我们在于什么?
推而言之,研究《红楼梦》的宗教、音乐、建筑、戏曲、绘画、饮食,等等,也都有同样的功效。这道理,今天的研究者算是明白了。近现代以来“新史学”的复兴和西方新理论的传入,更使人对社会史乃或“总体史”研究的理路有了真切的认识。但遗憾的是,好东西到了有些人手上也会走样,不是采奇纳怪,就是琐碎无归。譬如曹雪芹出身大家庭,其先祖曹寅精于美食,并撰有《居常饮馔录》这样的专书。他因自小熟悉钟鸣鼎食的生活,舌读心识,在小说中铺陈珍馐,就非一般纸上谈吃者可比。如果仅将其视为闲笔点缀,而排斥在研究的视域之外,很可能就此堵塞了一条切近小说的通道。因为事实显然是,吃什么、怎么吃、什么时候吃、与谁一起吃,凡此种种,都是可以窥见大观园重门深锁背后的风烟月露与人性真伪的。同时,也可用为清代社会习尚史研究的鲜活见证。但琐细到钻研《红楼梦》的汤文化、粥文化、燕窝文化等,并详列食单,以证养生,就不免“兼差”太多,失了原意。
陈、胡两先生的讲谈与此不同。他们也以广远的视角解说小说,有的在充分吸收前人研究基础上,作转进折入式的提升,如胡先生谈红楼政治谜团,所及黛玉与雍正的话题,台湾学者邱世亮就有专书,但其识断之老到,剖析之切理,仍让人听后有初闻新识之快。有的则于前人常识之外别有开发,如陈先生谈《红楼》经济谜团,脱出惯常所见背景式的泛泛论列,一空帮障,其眼之尖,心之细,紧要处,每让人顿生先获我心的感叹,更不愧书案上本色的专家,话筒前大好的讲者。虽然,这两者放在一起大不容易。
说到底,诠释与实证两种研究,就其哲学背景而论,有着不易调和的分野。这就需要讲谈者会于一心,善加运用。有鉴于《红楼梦》所拥有的意义层面很难穷尽,它隐在的思想能向各种解读敞开,这种运用的过程,其实也就是一种意义递增的过程。对此,陈、胡两位先生体悟得很透彻。故依凭扎实的研究积累,讲谈之间,每多切入式的剖析与近情合理的阐发。由此,让一般听众与读者知晓了大观园内,妻财子禄的由来和纡青拖紫的背面,知晓了其人见朝燕居,本不止一副面孔;吟风诵月,也大可以无关性灵。然后再引导人看破,如何针眼大的孔吹得起漫天的风,带水代浆的戏谑读得出量窄意酸的人性与笑里藏刀的诈谋。而对着娇娇滴滴的人儿,花花草草的情事,又告诉你:众生一生多累,既为柔肠,也为其他。故当其咽泪成歌,衣香鬓影之间,是既见得到政治的阴冷,也从不少财利的算计的。如此以专门家的严谨和深刻,解粘去缚,善披文意,既胜人之口,又服人之心,一下子拉开了与旁出偏诣的自由心证者的距离,更比妄下断语不见推理的浅学近视,或加蒜着姜不见本味的哗众取宠,在立意上高出多少。我们也不妨学着小说家谈谈美食,说:只有鲜珍当得清蒸,而腐鱼只能红烩。取譬虽然俗近,但道理岂非如此?
当然,格于时间与形式,两位先生的开讲不可能不留下未畅其旨的遗憾。更重要的原因是,《红楼梦》实在太丰富,曹雪芹实在太伟大了。昆德拉在获耶路撒冷文学奖的答谢辞中曾说,小说家“甚至不是他自己想法代言的人”。伟大的小说家更是如此。比之一般作家,他阅世多,参悟深,因此每能放空自己,而忠实于一个时代的残酷现实和一切人性的故态与变相。对于这样的小说家,我们感到迷惑,只能说明我们有福。
又记得苏格拉底曾说:“经过大量的研究,我发现自己比没研究之前更加困惑。”落实到此间的具体,20世纪50年代,俞平伯说过《红楼梦》“在中国文坛上是个‘梦魇’,你越研究便越觉糊涂”。其实,世间凡百千物,只要抱有恒久的兴趣,作认真的研究,就会生出类似的感受。这样推想开去,即使以后揭开了曹雪芹身上所有的谜团,我们大概仍不一定能走出《红楼》的千门万户,并仍需要思想清顺的专家和人情练达的讲者吧。
谨以如上僻陋的感想,期待两位先生更丰饶而深刻的解读。
汪涌豪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