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称得上是中国的爱情宝典。尽管红学家们对其题旨的解读言人人殊,各家各派主张虽异,但在肯定《红楼梦》是以宝黛钗爱情与婚姻的悲剧为主要线索展开情节,其爱情描写表现出前无古人的大手笔这点上,是共同的。本书专门探讨《红楼梦》爱情心理,特别是爱情故事主角宝黛的心理活动过程,从一见如故、言和意顺,到青春萌动、悱恻缠绵,再到大吵大闹、死去活来,然后经过倾诉肺腑,两情相照,而归于平淡……通过对宝黛爱情心理和爱情话语变化过程的细致考察,可以断定,怀疑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为后来的作手所拟补者是正确的。
在雪芹看来,真正的爱情也许是永远无法结合在一起的,只不过是一种空幻。
《红楼梦》,称得上是中国的爱情宝典,现代人如果不熟悉《红楼梦》,他们的爱情语言符号会显得单调而不够典雅,不读懂贾宝玉,就不知道什么叫对所爱女性的体贴;不理解林黛玉,就不明白恋爱中的女性的复杂心理。
宝黛爱情故事的第四方因素是否存在,研究者多予忽略,我持肯定的态度,这“第四方”不是别人,乃是地位、身份和美貌与钗黛具有同等竞争力度的史湘云。
论容貌,林黛玉的美是超群的,王熙凤说所有的丫鬟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但是王夫人眼里的晴雯,眉眼又有些像林妹妹,读者可以想像黛玉的眼睛是何等动人的美丽。黛玉的身材也超乎寻常的美,行动处似弱柳扶风,一句已思过半矣。但宝钗也美不让人,明显的是她雪白丰腴的身体,透露出一种性感的美,所以宝玉第一次看到,就惊呆了。她又善于养护自己的身体,吃冷香丸,可以增加体内热量,避免衣服穿得臃肿,陈寅恪先生考证,宝钗此举和欧洲贵妇为同一取义。
《红楼梦》里的爱情故事,情和欲、灵和肉、情爱和性爱、爱情和婚姻,恰好是分离的而不是合一的。《红楼梦》里的婚姻,大都是失败的、残缺的,尤其少有与爱情的结合,中国传统社会男女之间的爱情感受,婚姻与爱情分离,足以成痛;情爱与性爱分离,足以为苦。《红楼梦》既写了有爱情却不能结合的痛,又写了有情爱而不能实现性爱的苦,还有大量的既无情爱又无性爱的悲。
[一]前世宿因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按书中介绍,是有前世宿因的。这是传统社会解释爱情故事的老套。《红楼梦》的高明处,是袭老套却有新创获。
作者引入了一段非常奇妙的“还泪之说”。据说西方灵河岸的三生石畔,有一棵绛珠草,由于殷勤的神瑛侍者,天天用甘露浇灌,结果这棵草变成了人,而且是个女儿身。恰好神瑛侍者动了凡心,想到人间经历经历。警幻仙子知道绛珠因一直没有回报神瑛的灌溉之恩,心里好大不自在,便征询意见于绛珠。绛珠说:
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这段叙述是书中反复出现的一僧一道的对话。听僧人如此一讲,道人说:“实未闻有还泪之说。”因此他认为这段故事一定与以往的风月故事不同。僧人说:当然不同,特别是以往的故事从未有写出“儿女之真情”。这是我们理解《红楼梦》一书极重要的话,它告诉我们宝黛爱情故事的特点,就是写出了“儿女之真情”。
“绛珠草”三字尤耐人寻味。脂砚斋批语说:“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而草,是比喻女儿的薄命。《红楼梦》第一回预置的绛珠仙女还泪给神瑛侍者的神话故事,既埋伏下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故事的前世宿因,又提示这不是寻常的爱情故事,而是一出饱含血泪的爱情悲剧,女主角的悲剧命运的缠绵悲惨可想而知。
[二]一见如故
《红楼梦》爱情故事的男女主角,正式出场是在第三回,但此前第二回都用不同的方式有所介绍。先介绍的是林黛玉。说她是新点的盐课林老爷林如海的女儿,五岁的时候,父亲聘请被革职的知府贾雨村为西宾,教其读书。六岁,母亲贾氏去世。书中说:“这女学生年又小,身体又极怯弱。”黛玉的家庭身世,她的病弱的特点,都介绍出来了。对贾宝玉的介绍是通过古董商人冷子兴的“演说”。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是《红楼梦》里的大回目,既介绍贾府的家族、世系、门楣,也介绍主要人物。对于贾宝玉,先说宝玉的出生是一件“新奇异事”,因为生的时候,嘴里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然后就是一岁时“抓周”,专门抓那些脂粉钗环,乃父贾政于是大怒,说将来一定是个酒色之徒。如今长了七八岁,居然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天底下的人也没有讲这样话的。连演说人冷子兴都说“将来色鬼无疑了”。但贾雨村别有高见,他说这是正邪二气“搏击掀发”而后诞生的第三种气所生之人,他们既不能成为仁人君子,也不会成为大凶大恶,而是聪俊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而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的极特殊的人物。
宝黛会面之前,作者就这样先介绍了两个人的身世、来历、性格特征。
到了第三回,林黛玉来到了贾府。自然是先见外祖母史太君,大哭一场。然后贾母一一引见贾府中诸般人物。大舅母邢夫人、二舅母王夫人、珠大嫂子李纨是第一拨;贾家三姊妹迎春、探春、惜春是第二拨;不同凡响的王熙凤是第三拨;第四拨是去看贾赦、贾政两个母舅。
可是见了这么多人,就是没有见到宝玉。王夫人说:“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到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这番话反而把黛玉说糊涂了。直到晚饭后,王夫人、王熙凤、李纨等都散去,贾母和林黛玉说话——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
“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
书中接着对宝玉的装束、打扮、面目表情,有一段极细致的描写。然后写道: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
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
而贾宝玉见到黛玉,也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说:“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他?”宝玉说:“虽然未曾见过他,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贾母说:“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这就是书中对宝黛见面的描写。突显两个人前生有缘,一见如故。
其实这是世间所有真正的爱情的通例。所谓缘分的“缘”,就是两人相遇,另有前因。就是乍见之下,完全没有陌生感。本来是新相识,却以为是旧相知。爱情的奇妙性在此,所谓爱情的一见倾心,亦本此。
P19-25
本书的纲目系八十年代拟就,写作完成是新近的事。
我没有料到专门探讨爱情心理的文字,还会有考证学方面的收获。《红楼梦》第六十四和六十七回,过去就曾有研究者怀疑是伪作,我通过对宝黛爱情心理和爱情话语变化过程的细致考察,可以断定怀疑论者的结论是正确的。
自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和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之后,宝黛的爱情关系已是情极而淡的爱情,见面已不需要说什么话,如同黛玉所说“你的话我早知道了”。第五十八回写两个人见面,只“些微谈了谈”,如此才是宝黛爱情故事的发展逻辑。也就是汤显祖《江中见月怀达公》诗中所昭示的:“解到多情情尽处,月中无树影无波。”然而第六十四回写黛玉因七月瓜果之节来临,自己在潇湘馆中祭奠亡父亡母,宝玉进来时,正在收拾陈设。书中说宝玉“见黛玉面向里歪着,病体恹恹,大有不胜之态”。这时——
紫鹃连忙说道:“宝二爷来了!”黛玉方慢慢的起来,含笑让座。宝玉道:“妹妹这两天可大好些了?气色倒觉静些,只是为何又伤心了?”黛玉道:“可是你没的说了,好好的我多早晚又伤心了?”宝玉笑道:“妹妹脸上现有泪痕,如何还哄我呢。只是我想妹妹素日本来多病,凡事当各自宽解,不可作无益之悲。”
整个描写完全不似宝黛此时应有的心理情态。黛玉竟然斥责宝玉“可是你没的说了”,以此回应宝玉的问候。宝玉也变成了一个生硬的说教者。曹雪芹断然不是这样的写法。
至于第六十七回,宝钗把薛蟠从南方带来的笔墨纸砚和扇子、香袋、泥人等土仪,分送给黛玉一份,黛玉触物伤情,引起家乡之念。宝玉走来劝解,对紫鹃说:“你们姑娘的缘故,想来不为别的,必是宝姑娘送来的东西少,所以生气伤心。妹妹,你放心,等我明年叫人往江南去,与你多多的带两船来,省得你淌眼抹泪的。”更不是宝玉应有的口气!对紫鹃说“你们姑娘”,已属不伦,又说黛玉“淌眼抹泪”,尤不雅驯。而黛玉隔了一会对宝玉说:“你不用在这里混搅了。”语言更加粗俗不堪。
人物心理过程的演变是有阶段性的,什么阶段有什么样的语言符号特征,这是生活逻辑和性格逻辑所使然,作家自己亦不能完全预设。《红楼梦》描写的宝黛爱情心理过程,从开始的一见如故、言和意顺,到青春萌动、悱恻缠绵,再到大吵大闹、死去活来,然后经过诉肺腑,两情相照,而归于平淡。第六十四、六十七回那样的过火而粗陋的文笔,完全违背人物的性格逻辑和爱情的心理过程,因此不大可能是曹雪芹的原作,而是后来别的作手所拟补。此一结论实属意外,特在此拈出质之高明。
现在当这篇研究《红楼梦》的主人公爱情心理的文字即将付梓,就要以新的面貌和读者见面的时候,我要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向北京贝贝特公司,表示我的由衷感谢。承他们的慧眼,认为这是一本值得向读者推荐的书。《情问红楼》的书名,也是他们与我商议采用的。原来想叫《红楼问情》,我说还是《情问红楼》更好些。书中插图采自晚清孙温彩绘绢本大幅《红楼梦》,配诗选自《红楼梦卷》的几家题红诗。我并不满意这些诗的内容和格调,如果不是曹凌志先生耐心地与我一起挑选,我怕要打退堂鼓了。书前的几段“明清谈情”我比较满意,它们可以为《红楼梦》的爱情观念提供历史背景的参照。附录的《<牡丹亭>与<红楼梦>》,是2004年6月向在台湾召开的“汤显祖与《牡丹亭》学术研讨会”提交的论文,里面对比两部作品对“情”的不同写法、可补本书的未尽之义。
二oo六年十一月十,八日改订